童年(第10/12页)
母亲向我描述这些的时候巳经五十有五,五十五岁的母亲当然早已退出了美人的行列,然而她那喜形于色的表情却再现了彼时的辉煌。我不能与母亲同乐,自然也不承认那个虚假的辉煌,母亲被恭维作美人的前提是送亲太太偸偷向掀轿帘的女巡警塞了四块大洋。母亲容貌再娇好,出嫁时也巳三十二岁,三十二的女人在那个时代已是半残的花儿,值不得警察大惊小怪。
母亲的盖头不是被父亲揭开而是被警察揭开,这点也令我不满意,我视此为不祥。从过礼大帖上看,设计得周密严谨的婚礼当是十二分的圆满与和谐,但事实是花轿一进门,母亲便知道了:属兔的,比她大六岁的丈夫并非如庚帖所写“山林之兔,五行属金”,而是“蟾宫之兔,五行属木”。看起来,天上的兔子比山野的兔子高贵了不少,但这一高贵竟又长了一轮,也就是说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了十八岁,而且还有前房的大儿子……这些都是事先瞒了的,叶家坑人,实在坑得厉害,简直有些不择手段了。这无疑是因了母亲娘家的穷,没有势力,才敢这样瞒天过海的欺辱,换了别人,大概是不敢。母亲得知于此,当下如五雷轰顶,变得木讷呆傻,连步子也迈不开了。后来母亲对我说:“为这个我哭了几天,叶家人从南营房请来了你姥姥,你姥姥站在我的床头说,闺女,你认命吧。”
母亲就认了命。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母亲进门不久,父亲第二位妻子的大儿子,我的二哥便偷偷离家出走了。他离去得坚决又彻底,毫不拖泥带水,他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这座大宅门,走出了这个热热闹闹的家,再也没有回来。可怜了初为人妇的母亲,她不得不跟着众人到前门火车站去堵截那个执勘的长子,背着“一进门就挤对走前妻儿子”的黑锅,踟蹰在车站站台上,其难堪可想而知。后来又有话传出,说那大儿子是在母亲眼皮底下,大摇大摆上了火车的,这便将母亲推向了更加难以辩白的窘境……事实是否如人所云,时至今日我也无机会向这位异母兄长问个明白,其实问如同不问,真没多大意思,那些远年故事经过时间的磨砺,早已如风一样地散了。
这便是母亲谓之辉煌的婚礼了。老夫少妻,白发红颜,不足相当;豪门小舍,深院陋屋,贫富悬殊。如果说婚礼是一出悲苦戏紧锣密鼓的开场,那以后的日子就是愁烦、绵长的二黄慢板了。
母亲在叶家敛眉就食,俯首觅衣,妯娌们不是内务府官员的格格就是巨商的千金,大宅院里没有母亲的位置,名为太太,实为仆人,连饭也是与佣人在一起吃的。吃不饱饭,饿了的时候就抓把生米放在嘴里嚼,这情景,我记事以后还经常见父母亲不但年龄相差悬殊,文化修养的差异也很大。母亲只看小人书,她对父亲的那些之乎者也不感兴趣,父亲是搞美术的,母亲却不懂画,她只欣赏烟盒上的大美人儿。有一回,母亲教我唱“妈拍着,妈抱着,你好半天没吃了妈妈的乳哇”,大概是妈妈哄小孩子的曲儿,调子很好听。后来,父亲跟母亲有一通好闹,原来有人听到了,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母亲教我唱的是《马寡妇开店》里头的段子。《马寡妇开店》是属于淫荡的小戏,流行于游艺市场那样的地界并不奇怪,进人大宅门已不是荒腔走板,而是大逆不道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母亲张过嘴。
母亲也很少带我们回娘家了。
听说那个热闹的游艺市场到1957年以后才逐渐消失。
不去姥姥家的结果是姥姥常来,舅妈也常来,来了都是悄悄的,见了我父亲便阢陧不安地赔着笑。她们来的目的是为了向母亲要些钱,母亲没有钱,钱都在父亲手里,所以她们见了父亲就直不起腰来,眼皮也不敢往上抬。这使我很为姥姥家的人难为情,也为母亲难为情。
很快,我也就为自己难为情了。 ~因为父亲的死,家里的日子开始变得艰难,我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就此打上了句号。
小家出身的母亲不是不会计划,而是无以计划,家中从此靠典卖来维持生计,先是父亲的文物字画,后来是母亲的衣物首饰……母亲不忍与旧物相别,打点完东西就让我提着到委托商行去跟人讨价还价。后来我写的家族小说里面不少地方涉及到了古玩方面的知识,比如对明清瓷的鉴定,对古玉真伪的辨别等等,有读者以为我或在收集古董,或是北京潘家园文物市场的常客,殊不知,那名闻中外的潘家园我至今是一次也没去过的。我的古玩知识是通过卖自家物件而获得的,其学费便是难与人言的酸涩、无奈和感伤。今天,也常有朋友拿了旧货市场上买来的所谓古董让我辨真伪,巳属游戏性质,他们说:“搁你是一目了然的事,搁我们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我开玩笑地跟他们要鉴定费,我说:“知识也是财富,以前体现不出这一点,现在社会发展了,应该给知识以应有的价值体现。我们叶家用上百年的家底才培养出了我这么一个宝贝,价值自然是不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