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11/12页)

而在卖家底的当时却远没有今日这般潇洒,母亲从我手里接过卖东西的钱那手常常是发着颤的,脸也变得苍白无色。我也觉得悲苦难言,不敢与母亲对视。

1960年,物价奇涨,东西奇缺,母亲的腿肿了,我的腿也按出了坑。街道补助我们五斤黄豆,那是救命的豆子啊,但我们却迟迟没有去领,因为就是那五斤豆子的钱,我们也拿不出来。

母亲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鼻烟壶,让我去把它卖了。

那是个乾隆年间的套料鼻烟壶,粉料的底,淡蓝的彩,制作之精美细致,一望便知是出自宫廷作坊的物件儿。这是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一个,也是最#的一个鼻烟壶了。

我拿着它奔了寄卖店/我要用它来换回那救命的五斤黄豆。

我将那个小壶小心地递过去,在对方接过的同时我注意地看了他的表情。训练有素,老谋深算的古玩商哪里会有什么表情流露给我。他并不看那壶,却说:“你们家又揭不开锅了我低低地回答:“是的。”

他说:“你们家没有大人?”

我说:“父亲死了。”

他说:“你妈为什么不来?”

我说:“她要看我的小妹妹。”

他说:“你妈何必死守着,她应该改嫁。”

我看着他,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佩:“你才这么大,还有小妹妹,你们这么卖东西总不是长事。”

我说:“我妈不嫁人。”

他还说了很多改嫁有益的话,他是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我认为他跟我说这些是明显带有欺负人的性质,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欺负我们叶家无人。情急之中,我大声说:“我有七个哥哥!”

“七个哥哥”保护了我,慑于“七个哥哥”的威力,那个人不敢造次了。

我进一步敲定说:“我大哥叫叶广厚,二哥叫广生,三哥叶广益,四哥叶广明,五哥叶广延,六哥叶广成……”

我还没有报出老七的名字,那人已经从柜里面甩出来一块五毛钱。

是啊,有七个哥哥的主儿,谁敢惹!问题在于那个善于算计的人就没想起何问这七个哥哥是不是都是母亲的亲生。

我一路小跑回家,将实情一一相告,母亲听了当下红了眼圈。

母亲说:“你长在贫困之家,要争气,此时咬得菜根,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为奇丽纷华所动。”

我将母亲的话深深刻印在心底,至今不敢忘记。

钱,没有不行,多了也无益,经我手从家里倒出去的古玩字画何止千万,现在看来,那一切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那么回事。如今再回过头来看财产,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当时毕竟年纪小,不知世事,将那些脏话带给母亲,使正处烦恼之境的母亲徒乱心曲。

真是混蛋之极。

然而,我做出的更混蛋的事情还在后面。

1962年,有邻居为母亲介绍了“一个人”,那邻居也是好心,她看母孝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是太难了,有心提溜我们一下。只是提起,并未见面,我便将此视为世界末日的降临,外面的人欺负我们,我们可以跟他们去打,但我们不能自己从里面就散了。为了“那个人”我跟母亲有一场好闹,我当着四姐的面大声指责母亲,从四姐的馗尬里我应该完全体会到母亲的难堪,但是我不,我有意的让她下不来台。我内心深处的邪恶与自私,在那件事情中得到充分的暴露。恶毒之极!

我以绝食来抗议这件事,我每天一言不发,坐在廊子上晒太阳,那形象大概与母夜叉无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老七叶广宏不叫我丫丫而改叫“母夜叉”,他把夜叉的“叉”发音故意高挑,以示为我的专有,避免与别的夜叉相混淆。这件在别人看来似乎是无所谓的事,我把它看得过于认真,孩子们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在跟母亲对着干,而我的执拗,我的霸道,在叶家又是出了名的,这就苦了母亲。她几次着人叫我去吃饭,我均不理睬,我的心里装满了愤懑,我不能管父亲以外的任何男人叫爸爸,也不允许毫不相干的人进入这个家庭充任父亲的角色,我的父亲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叶家的大门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现成的大宅院,现成的妻子,现成的子女,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地当现成的爸爸,没门儿!

甭管他是谁。

绝食的第三天,我已无力在廊下呈夜叉状,而改为静默卧床。

傍晚时,母亲捧了一碗红小豆粥来到我的床前,母亲将粥放在桌子上,搓着手并不离开,显明地,她是想踉我说什么。我将身子调过去,把后背冷冷地甩给了母亲。

半天,我听见母亲声音低低地说:“……那事儿,我给回了……”

泪水由我的眼中涌出,依着我的本意,该是抱着母亲大哭一场,但倔强的我有意不回过头去,以继续显示我的冷淡,显示对她行为的不屑,让她做进一步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