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12/12页)
无奈中的母亲,再没有说什么,她……跪在了我的床头。
母亲这一跪,无异于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实在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知道,我这一刀,直扎进母亲的心里,我对母亲的伤害太大了。为此我后悔一辈子,内疚一辈子,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揍一顿。让母亲下跪,我成什么了,如果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所经历的磨难,是苍天因此而给我的惩罚,那么我情愿这苦难更深重一些,除此不能减轻我心里的压力。全中国大概再也没有我这么不懂事、不孝顺的孩子了。我今天将这件事写出来,是让人们看到我的丑恶,看到我的卑鄙,我让所有的人为此而诅咒我,以赎我的罪过。
如果说当初媒人的哄骗使母亲落人陷阱,那么我后来的这一举动则如同落井下石,是我,将母亲生活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给掐断了。男女不杂坐,叔嫂不通问,寡妇不夜哭,母亲在沉默中以礼自防,这一切都是做给女儿看的,女儿巳经“懂事”了。
“懂事”的女儿考进了北京女一中。
我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是拔尖的,我将对家的爱,对母亲的爱用在发奋学习上,我将来要让母亲过好日子必须好好学,让母亲省心,这是我应该做到,也是能做到的3那时,母亲所出的大女儿,我的五姐叶广芸已经工作,每月给母亲十块钱,三大爷再接济一些,经济仍是十分紧张。我和七哥利用暑假打工再挣些钱,他给建筑上当小工,我剥云母,拆线头……我们要自己挣出新学年的学费。
愁苦樵悴的母亲变得沉默寡言了,病从心起,病贫交加,更无可诉之人,每于灯昏漏转之时一人独坐床头,呆呆地望着某一个地方,那思路分明已经走得很远,很远。母亲的生命在油尽灯祜的摇曳中苦熬,其情其景之悲,令我至今难以回首。
后来我由学校分配去了陕西,母亲越发地虚弱了,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孩子们回来。”这孩子们,指的就是在关中农场养猪的我和在陕北插队的妹妹叶广荃。
心血耗尽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保存着最后一口气,她在等待着陕西的两个女儿的归来,妯有话要对我们说。那口气足足拖延了三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等待,什么样的毅力啊!世间大约只有母亲才会有这种等待吧?当我和妹妹风尘仆仆从外地赶了回来,扑在母亲床前时,母亲已经昏迷,已经没有能力说话了。我们千百遍地呼唤着母亲,她没有反映,只一行清泪由眼角淌下,滴到枕头上。人说这是辞行泪,是临终的人留给亲人最后的祝愿与嘱托,是全部生命的凝结。我料定,母亲的生命凝结里只有悲苦,只有辛酸,母亲的嘱托里只有担忧。
三十二岁出嫁,四十七岁守寡,六十六岁故去,一生坎坷颠踬,艰辛备尝,何曾有过舒心,何曾有过辉煌?
我问七哥,母亲临终到底要跟我和妹妹说些什么。广宏说,母亲所念,只有两上未出阁的小女儿,她反复叮咛,两个女儿将来择婿,一定要门户相当,年龄相当……
为此吃尽一生苦头的母亲是怕了。
春天,我再次去香山墓地看望母亲,与母亲的维系已被冰冷的石板隔开,再难触摸得到了。母亲在灿如云霞的桃花中安然睡去,不再为人情冷暖揪心,不再为红盐白米犯愁,她得到了永久的安宁。
我在墓前站立许久,母亲无言,我亦无言。
我要离去了。正待转身,大风忽起,山林呼啸,花雨突兀纷飞如雪,远望近观,湖光山色尽在扑朔迷离之中。风将石桌前的鲜花果品吹乱,风将我的心祭与无数花瓣高高扬上天空。
山大恸,人亦大恸。
母亲好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