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菊残霜枝 6.(第2/4页)

“乱弹琴!”谭功达怒道:“连个书房都没有,叫我在那儿看书?!”

“不用急”,张金芳安慰他道:“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在胭脂井的面馆里吃了饭,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谭功达刚刚睡着一会儿,就感到自己的后背湿乎乎的,扭头一看,张金芳嘴里咬着被单,哭得浑身乱抖。谭功达一时也没有心思安慰她,因为他的心里也烦透了。黑暗中,他听得张金芳叹息道:

“功达,你说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命苦?爹娘出死力,拼命跑码头、养蚕子、贩河豚、卖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置了四十来亩地。还没有来得及插秧种麦,偏巧就解放了,富农那顶帽子就稳稳当当落在了我爸爸的头上。顶着这个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里糊涂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他们兄弟七八个,家里穷得丁当响。可没过几年消停日子,大坝上闹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热闹,被人一推,脚底一滑,一头栽到悬崖底下,摔了个稀巴烂,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知巴结谁才好。原以为菩萨奶奶显了灵,让我遇见了你,做成了这个姻缘。可你又倒了这么大的霉……我走到哪里,那霉运就撵我到哪里,如今发配到这么一个肮脏的地方,你又没事做,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谭功达只得转过身来,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她。张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用手推了推他:“你闻闻,房子里总有一股什么味?就像是肠子烂掉的味道……”

谭功达嗅了嗅,空气中果然有一种怪味:它裹挟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有点甜,又有点腥。

“会不会是那些婊子——”张金芳道。

“怎么会呢?早在十年前,她们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别瞎想,早点睡吧。”

张金芳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搂着腊宝睡熟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谭功达再也睡不踏实了。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飘浮着的冰层,又脆又薄。天快亮的时候,一阵磨刀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睁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可那“唰唰”的磨刀声弄得他心脏一阵阵抽搐。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磨刀呢?那磨刀声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之久。渐渐地,通过声音的变化,谭功达甚至能渐渐分辨出刀子的厚薄和形状了。天快亮的时候,那该死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谭功达裹了裹被子,正要入睡,就听见一个妇人粗大的嗓门叫了起来:

“皮连生!皮连生!起来了!天都亮了,起来杀猪了!”

原来,隔壁住着个杀猪的。

第二天中午,县里的一个办事员,自称是小魏的,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来到了胭脂井。他是来通知谭功达开会的。张金芳一听说县里派人请丈夫去开会,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笑盈盈地将小魏拽到家中,可又找不到个地方让人坐。小魏年纪不大,神色庄重严肃,始终绷着个脸。张金芳给他端了一杯茶,也找不到个地方放下来,尽管烫得她龇牙咧嘴,不断地换着手,可小魏假装没看见,始终没有伸手来接。他只说会议重要,不得缺席,随后转身就走了。

开会的地点仍在县委大楼的会议室。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会场上十分拥挤。谭功达刚上楼,就看见两个清洁工苦于挤不进会场而急得团团转。几名工作人员手拉手,硬是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狭长的通道来,谭功达才勉强通过。一进会场,他就感觉到热浪逼人,空气有点令人窒息。会场后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呈阶梯状一层一层的叠了起来,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

主席台前摆着一张木椅。由于一夜未睡,谭功达刚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虚汗直冒。精心布置的会场,自有一派肃杀的气氛,使谭功达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罪大恶极。

白庭禹宣布会议开始,一位年轻的干部首先发言。他在列举了谭功达的“五大罪状”之后,把批判的重点放在了所谓的浮夸风和共产风上。他说谭功达不顾国家连续两年发生自然灾害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大兴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坝,开凿运河,还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个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气的荒谬计划,导致梅城民穷财尽,路有饿殍,光是官塘一乡就饿死了六个人。他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内实现共产主义,犯了右倾冒进的严重错误。他把偌大的梅城县当成他个人的资产阶级桃花源,用十二万梅城人民的生命作抵押,来满足他资产阶级的虚荣心。

“可他自己呢?”这位干部最后总结说,“一贯的思想反动,一贯的腐化堕落!平常住在宽敞的庭院中,花天酒地,生活糜烂!就在普济大坝坝毁人亡,兴隆、长旺两乡全被淹没的危急时刻,他却从梅城突然消失了。根据我们调查,他正和文公团的一名漂亮女演员打得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