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八章(第3/6页)
小学时,由于继母的蛮横和继父的冷淡,雪林姑丽上学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的作业不能按时交,考试时成绩又不好。当时的班长艾拜杜拉是怎样着急啊!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讲算术题,有时候她自己都对自己的笨拙感到难以容忍,虽然她并没有听懂,但是她表示她懂了,她会了,当艾拜杜拉发现她在不懂装懂的时候,艾拜杜拉竟痛苦地流出了眼泪。
小学毕业以后,他们都回队参加了生产。有一年春天,化雪季节,到处都是没脚的泥泞。公路上有一辆生产建设兵团的汽车熄了火,驾驶员着急地恳求路人帮他推推车。艾拜杜拉那天刚好穿了一件新衣服,他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车向前挪动了,临到一个大水洼,其他帮助推车的人纷纷闪开了,艾拜杜拉却脚踩着泥水继续用力推着,突然,车发动着了,向前一开,艾拜杜拉失去平衡扑倒在泥水里,汽车后轮的旋转又把大量的泥水溅到了他的头上。他的样子真够狼狈的。然而,他爬起来以后,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脸上显示出的是满意的微笑。
好多好多的小事情,早就被遗忘了的小事情。艾拜杜拉帮助这家社员找回挣断了绳索跑掉了的小牛,艾拜杜拉又帮助那家社员送病人进医院,艾拜杜拉不声不响地帮助堵住了某个队的跑了水的渠道,艾拜杜拉又捡起落在地上的哪怕是一穗小麦,一把菜籽送到了场上……艾拜杜拉并不是新相识,他的这些事情也是早已司空见惯了的。雪林姑丽多少年来看在眼里,忘在脑后,今夜却突然都在记忆里复活起来了,而且具有了新的意义和光彩。
如果所有的社员都像艾拜杜拉那样地对待劳动和集体、对待乡亲和公共财产,人民公社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美好啊!但是,偏偏又有库瓦汗那样的人,她不是地主、不是反革命、不是盗匪,但是,他们总是仇恨那些好人。那些好人之所以遭恨,只是因为他们好。谁正派,谁高尚,谁一心为公,他们就要往谁脸上抹黑。好人越是无懈可击,他们就越是眼红,越是怒火中烧,非把黑屎嘠吧儿抹上去不可。甚至当抹黑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抹、抹、抹……他们把给好人抹黑抹屎视为自己的人生第一要务,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让好人活得正常。也许,他们感觉到了,好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于坏人的莫大威胁。其实,如果没有艾拜杜拉这样的一大批人,公社就没有办法组织,集体生产就没有办法进行,公共财产就没有办法维护。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像尼牙孜、库瓦汗这样的懒惰、奸猾、一无所能的人就非饿死不可。连素日并不是那么关心集体事情的雪林姑丽都看出这一点了,为什么他们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到?而且相反张口闭口,总似乎是艾拜杜拉损害了他们,生产队和集体损害了他们,欠了他们的债。难道说,由于恶人厚颜而好人自尊,恶人放纵而好人严格,恶人争夺而好人谦逊,所以恶人总要占好人的上风吗?譬如说,吃牛杂碎那一天,尼牙孜吃了三碗而艾拜杜拉一碗也没有。连两头皮牙孜即葱头。也送还到厨房里……
两颗葱头引起了她的无限柔情。在这种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钟爱而又心疼的感情里,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她的父亲,这个唯一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在喀什噶尔,他的生身父亲就像艾提尕尔清真寺本身一样高大、威严,长须飘拂,和善文雅,慈祥可亲。他把她放在膝头,搂在怀里,叫着:“我的洁白的女儿,我的命。”亲吻的时候胡须弄痒了她的脸……她多么想再看一眼父亲啊……她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孔……呵,假如父亲还活着,假如父亲知道这一切……
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在黑暗的夜里我没能入睡,啊,我的哥儿,
树上的鸦雀啊为什么乱飞,啊,我的哥儿……
——喀什民歌《阿娜尔姑丽》
她索性坐了起来,摸索着却没有找到鞋子,她光着脚悄悄溜出了房间,庄院里纵横躺着一些贪图凉快而露宿的社员,她轻轻地踏着月光走到了庄院口,坐在一条泛着明月青光的渠水旁。一渠青光,闪烁着,一会儿伸延,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散乱,一会儿黏连。周围的一切也都笼罩在这神秘而柔和的光辉里,好像大地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显得文静而美丽。在夏夜的无边的静谧中,可以更加清晰地听到多种多样的声响:马、牛在咯吱咯吱地嚼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两只狗的起劲的吠叫声,夜间驾驶的汽车隆隆地过去了。清风吹动玉米叶子,刷啦刷啦地响。如果静心谛听,还可以听见一种轻微的“咔咔”声。雪林姑丽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讲过,在七月,正是玉米拔节的时节,浇过水以后,玉米猛长,夜静的时候可以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莫非这真是那生命的成长壮大的音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