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八章(第4/6页)
在夏日的夜晚,田野上还弥漫着一种香气,有青草的嫩香,有苜蓿的甜香,有树叶的酒香,有玉米的生香,有小麦的热香,还有小雨以后的土香,凉风把阵阵变化不定的香气吹到雪林姑丽的鼻孔里,简直使人如醉如痴。
光辉、声响和气息,都是亲切的、质朴的、舒展的。雪林姑丽来伊犁十六七年了,怎么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夏夜的美丽呢?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靠近,第一次发现生活是怎样可以愉悦人的心灵……
突然,月光之下,一只银灰色的小动物在她面前一溜烟地跑掉了。她吓了一个激灵。
“不怕,那是一只獾。”背后传来狄丽娜尔的声音,她睡眼惺忪地来找雪林姑丽,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给雪林姑丽披到了肩上。
“你怎么不睡了?”雪林姑丽问。
“你呢?”狄丽娜尔问。
“我不困。”雪林姑丽说,又解释道,“在食堂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被灶火烤得难受。现在让凉风吹吹,比睡一觉还解乏呢。”
狄丽娜尔点点头,她用手背捂着口打了个哈欠,看看四周的庄稼,用力吸了几口气,说:“多么好!”她带着几分睡意,靠在了雪林姑丽身上,忽然,她笑了起来。
“笑什么?”雪林姑丽问。
“我想起了上午的事,”狄丽娜尔仍然嘿嘿地笑着,“库瓦汗姐维吾尔人对年长者称哥、姐,十分严格。包括对自己很厌恶的人,也往往这样称呼。找我动手,算是找错了对手。说实话,连尼牙孜哥一起来我也不怕。如果不是杨技术员拉住我,我非拧住她的耳朵不可。你记得吗?小学时候有个男生老找我麻烦,一天实在把我惹火了,拿起铅笔盒照着他的头就是一敲,就一下,脑袋上起了个核桃大的包,一个星期包都下不去……”
“这有什么好吹牛的?”
“吹牛?吹牛做什么?别看我瘦,我才不怕呢!该还口就还口,该还手就还手,打过来了就打过去,我从来不生气,可你说,你为什么这样老实?”
“是啊!”雪林姑丽吁了一口气,“我比不上你,我羡慕你。你总是做你想要做的事,而我,总是不做,也不敢做我想要做的事……”
“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呢?”
“……”雪林姑丽无以回答,这也许正说明了她的不幸了吧?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要做什么呀!
狄丽娜尔也许久没有说话。她躺在雪林姑丽的膝头,望着高天薄云里的渐渐远去的月亮,看着天上,想着人间,愈想愈兴奋起来了,她若有所得地转身坐了起来,撩起了落到脸上的头发,拉住雪林姑丽的手,大睁着眼睛,对着雪林姑丽的耳朵,小声地、却是喷着热气地说:
“告诉我!你觉得艾拜杜拉怎么样?”
雪林姑丽一怔,她翻一翻眼睛,简直不明白这问题的含意。随后,像火烫一样地从狄丽娜尔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您,您这是说什么呀?”她结结巴巴地,用“您”称呼着狄丽娜尔,“您怎么了,您怎么能这样说话……”
狄丽娜尔十分后悔。她确实太冒失了,她怎么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呢,她的父亲亚森木匠,不是多次教育家人吗:“舌头欠了债,脑袋来偿还。”她的那个讨厌的,不听话的舌头呀!
她连忙把话题转开,说道:
“春天我们除了害虫的那几块油菜地,长得可好呢!再有几天,就可以收了!”
雪林姑丽没有答腔,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艾拜杜拉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高大完美,她不能容许任何人随便议论他,更不能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一起。库瓦汗曾经说过那样的话,狄丽娜尔又说……天啊,为什么这样一个她连想也没有想过、她一想就觉得美好得难以思议的话题,却首先是被库瓦汗那样一个粗野的女人用那种十分庸俗下流的语气说到的呢?她为艾拜杜拉感到怎样的屈辱啊!
“你知道去年五月我家的日子是多么沉重吗?多亏伊力哈穆哥来到了我们家,后来有一阵子,他可积极了,他老是提到伊力哈穆哥对他的教育,他每天都读报纸,有空闲时间还帮助队里干别的活。可是,从去年秋天以来,他又放松了,我真担心……”
雪林姑丽不声不响。狄丽娜尔顿了一下,只管继续讲下去。
“他在水磨,工作特殊。开会呀,学习呀,总是没有他的份。又有一些旧意识严重的人千方百计要给他点小便宜,拉拢他,磨面的时候,希望他能‘帮帮忙’!多上几次磨,少出一点麸子,或者当人多排队的时候,能照顾照顾提前给磨一下什么的,最近,又出了个事情真叫我担心……”狄丽娜尔忽然犹豫了,不知是否该说下去。
“出了什么事了?”雪林姑丽这才把心收了回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