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一章(第6/8页)
而在人们的心上和口上的,是唱不完的歌,在这个短暂而又珍贵的夏天,在人们抓紧时间劳动和生活的时刻,丰盛的哪里仅只是物质的粮、油、瓜、果,也不仅只是自然的阳光、雨露、清风,人们的心灵的波流也大大地活泼了、丰富了、热烈了。听吧,浇水的、赶车的、行路的、摘苹果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天、黑夜,到处都唱个不停。虽然十三世纪的维吾尔族大诗人纳瓦依曾经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虽然还有一些人由于习惯仍然唱着那苍凉的《死后,你把我埋在何方》,更多的人唱的却是自豪和欢乐的调子。歌唱解放了的时代,歌唱公社社员的劳动,歌唱家乡,还有——何必隐瞒呢,歌唱爱情的幸福和酸苦……越到夜间,歌声就越悠扬动人。哪个伊犁人没有这样的体验呢!深夜醒来,听到那从远方传来的不知名的歌者的发自肺腑的深情醉人的歌声,于是你五内俱热,潸然泪下……
伊力哈穆回来以后,立即投入了紧张的三夏战斗中。他在场上,负责扬场。这个活儿是没有日与夜,上工与下工之分的,有风就干,没有风休息。这天下午一直没有风,伊力哈穆饱餐了一顿米琪儿婉给他提来的酸奶泡馕以后,摊开四肢,躺在给看场人临时搭的小小窝棚里,美美地睡着了。无论是人们的嘈杂的喊叫,石磙子轧地的轰隆还是劳动中间休息、吃瓜时候的说笑声,都没有影响他的香甜的睡眠。傍晚米琪儿婉又送饭来了,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条,把米琪儿婉打发走以后,伊力哈穆像一个嗜睡的懒汉,他侧转身去又睡下了……他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忽然,一阵小风,伊力哈穆一跃而起,天已经大黑了,满天的繁星眨着眼。伊力哈穆拿起了五股木叉,先扔了两下,试了试风向和风力,然后旋即拉开架子,一下紧接一下地扬了起来。风很好,扬场像一种享受。本来混杂了那么多尘土、秸秆、毛刺、碎叶的,扎扎蓬蓬、不像样子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脏东西,轻轻一抛,经过风的略一梳理,就变得条理分明、秩序井然、各归其位。星光下,一团又一团的尘土像烟雾一样地伸展着身躯飞向了远方。秸秆飘飘摇摇、纷纷洒洒、温柔地、悄无声息地落在场边。麦粒呢,在夜空中像训练有素的列兵一样,霎时间按大小个排好了队,很守规矩地落在了你给他们指定的地点,等五股叉扬了一大批以后,再换上木锨扬第二遍。“刷 ”地一声,木锨插进还不太干净的麦堆里,“嚓”地一响,满满的一堆麦子被抛起来了,洒开,像一道金龙一样从木锨头上伸展开,然后像一个狭长的扇面形慧星一样在空中略一停留、亮相,最后像雨点一样“刷”地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随时调整着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使“彗星”总是出现在同一个高度、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形状,又落在同一个地点,头在头、尾在尾、尖在尖、边在边上。棕黄色的麦堆像魔术一样地迅速膨胀起来了。伊力哈穆一口气干了四个半小时,轮番放下木叉拿起木锨,放下木锨又拿起扫帚,有层有次,一气呵成。场边是碎秸秆堆成的高高的小山,眼前是一大堆饱满纯净的穗头。看着这两堆,特别是那一堆分明的小麦粒,伊力哈穆是何等的快乐呀!连同他的脖子、腿腰和胳臂上的肌肉,也感到一种特殊的惬意和满足。
风停了,伊力哈穆把工具一件一件地码好,慢慢踱到道边的大渠旁。他脱下上衣和长裤,让汗水渐渐蒸发,然后,他下到了渠水里。场上的灰尘和一般尘土是不一样的,里面含有大量的纤维和毛刺,如果不洗净将是很不舒服的。伊力哈穆撩着渠水,痛痛快快地冲刷着已经沾满这种讨厌的灰尘的身体。星光在高空闪烁,渠边杂草在黑夜中显得更加茂密而且高大。寂静中,流水的淙淙声也显得更加悦耳。伊力哈穆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似有似无,终于渐渐地近了。声音有些嘶哑,调子却昂扬而又随意,节奏比一般的伊犁民歌要快得多。是婚礼上的舞曲吗?不,这曲调要更深厚和刚健些。是饮酒时的抒情曲维吾尔人多喜饮酒时唱歌抒发胸臆。吗?却要活泼和鲜明些。伊力哈穆从歌声里感到了夏日伊犁的阳光的明媚,田野的宽广和白杨雪松的挺拔。是谁在深夜高歌着向这方走来?声音又是那么熟悉……
伊力哈穆从水渠里上得岸来,用抖搂干净了的衣服擦一擦身上的水滴,再把微潮的衣服披到身上,他走到路上,凝望着渐渐从小变大了的人影,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唱歌的人是里希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