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三章(第7/9页)
……第三天,帕夏汗告诉库图库扎尔说,玛丽汗要求搬到庄子去住,她不愿意生活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库图库扎尔皱了皱眉。后来,他批准了地主婆的“乔迁”。
从此,由于马木提的毙命而掐断了的那根无形的线,又把库图库扎尔与玛丽汗连结了起来。
随着人民政权的巩固、革命事业的发展与库图库扎尔的职务的升迁,这条无形的线越来越成为他的讨厌的负担。每当进行什么政治运动或者组织党员整顿思想、学习的时候,他就如坐针毡。
一九六一年底,来了个麦素木科长,过去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知道有这样一个科长,但是彼此没有打过交道。按照他对付上司的经验,他对“科长”殷勤而又谨慎,严肃而又亲热;说话留有余地,表态尽量含糊,但是,麦素木丝毫也不掩饰他的倾向性,不掩饰他对里希提的敌意和对库图库扎尔的亲近。在党支部改造,库图库扎尔取代了里希提的位置担任了第一把手的当天晚上,麦素木到库图库扎尔家里吃饭。库图库扎尔虽然已是心花怒放,但还是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显露出轻狂。他只是正常地命令老婆做了拉面条,炒的拌面的菜卤里多放了少许肉。但是,麦素木在吃了一碗面以后主动问道:
“有酒吗?”
库图库扎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县里的科长主动向他讨要酒喝,这是亲昵的表示吗?是一种荣幸吗?是一种试探吗?是试验他是否一个酒肉之徒吗?也许,他更应该在科长面前为自己树立一个严谨、俭朴、刻苦、滴酒不沾的印象吧?他咕哝着说:“不,没有了。”这里,库图库扎尔有他自己的规则;当分辨不清说谎话还是说真话对他更有利的时候,他宁可说谎话。
“找一瓶子来!”麦素木显得兴致极佳。
麦素木用一种鼓励的眼光看着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不再怀疑科长要酒的诚意了。他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健忘的神经衰弱者:
“也许,或者,不然的话……酒有呢?”他笑了,叫道,“婆娘!再炒个菜!”
麦素木喝了两杯以后,扁平的黄脸上泛着不均匀的桃红色,两只聚在一堆、略略向外凸出的眼珠上也好像蒙上了一层泪水,向下钩着的鼻尖上挂着密麻麻的小汗珠。他说:
“嗨,老弟!嗨,书记!我喜欢您,您是个有头脑的人。像您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喀什噶尔人当中,特别是在乡下,真是太少、太少了。”科长无限慨叹地继续说,“现在,我要问您个问题。您想过没有,我们的民族的命运是怎样的?我们的昨天、今天是怎样的?明天又将是怎样的?后天呢?”
“我们……”库图库扎尔集中着自己的精明以克服酒精带来的些许晕眩,努力做出“正确”的回答,“我们过去受着封建剥削和民族压迫。我们今天建设着社会主义,明天社会主义更加光辉灿烂……”
“算了吧,”麦素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们没有问您这些。这些,我们懂得。我问的是,譬如,您对于目前中国和苏联的关系有些什么看法?”
“我……”
“这只鸟在您家已经多久了?”麦素木又问。
“前几天才捉了来。”麦素木回答。(当然,马木提送的那只八哥早就死掉了。)
“很好。”麦素木点点头,向库图库扎尔友善地一笑。他靠窗站着,被放在低处的煤油灯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他说:
“不要顾虑。说实话!我了解您我了解您的——一切!您不说吗?让我慢慢讲给您。我们的民族是一个落后的、愚昧的、没有出息的民族,尤其,它是一个分裂的民族,个个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妒嫉邻居、损人害己。您大概听到过那个关于捣杆子新疆人称背后破坏为“捣杆子”。的故事吧?什么?您没有听过?好吧,以后等时机到来的时候我讲给您听。我们生活的这个新疆,又是个多事的地方。这里不说,就说近几十年吧,有哪一个政权能稳稳当当地控制新疆达五年以上呢?没有的。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您都知道吧?……泛土耳其主义者在墨玉的叛乱,马仲英、马虎山、张培元、铁木耳的混战,您知道吗?您至少应该知道回族暴动……还有外国!俄罗斯人的势力,英美的势力,德、日的间谍……您知道吧,那个由霍加·尼牙孜担任总统的东土耳其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就出自伦敦的小摇床;还有日本在阿勒泰的红十字会,还有美国领事送给乌斯曼巴图的手枪……更不要说俄国了!还有德国,还有叶城的印度人呢。我们的新疆,是列强的赌场,是使世界各强国垂涎三尺的肥肉……您知道蒋介石的老婆宋美龄是怎样引诱小罗斯福的吗?她邀请罗斯福大总统的儿子战后到新疆来,注意,不是到上海,也不是到杭州,而是到你我所在的新疆!”麦素木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地说着,遇到记不清的地方也信口开河地一通拉扯,直令库图库扎尔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