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六章(第2/4页)

麦素木紧紧追随着他,低着头、拱着肩、缩着颈,一副下属对上司的赔小心的样子,到家了,他急忙跑向前去。一只脚踏住了冲向前来的黑狗,伸手做出让客的姿势,说了声:

“请!”

随着麦素木的自我紧缩,一时间被压扁了的库图库扎尔似乎又渐渐膨胀起来。他迈步走上台阶,步子越迈越大,穿过做饭与睡觉用的气味混合的外间,走进待客用的宽大的呼吸顺畅的正室。一进正室,他先停在门口,摊开手如捧物状念念有词地小声诵读经文,同时从眼角打量了一下室内的陈设布置。地上寸土不露地铺了三大张棕黑底色、面上印有鲜艳的大红大绿的图案的花毡子。房屋正中央摆着一个低低的圆桌,桌上铺着织花的桌布。桌布上摆着两个高脚橙色玻璃托盘。托盘里摆着方糖、小点心、杏干、沙枣等甜食。桌子的里手,铺着厚厚的天蓝色缎面褥子。这是一副隆重的待客的样子,它使库图库扎尔得到了一点满足。当踏进一间为了招待您、侍候您而专门布置好了的房间的时候,不论是贵人还是恶棍,总会有一些愉快感的吧?在麦素木的礼让下,库图库扎尔当仁不让地坐到了柔软的蓝缎褥子上边。

“请随意坐。请伸开腿休息。”麦素木说着,又搬来几个大大的白白的鸭绒枕头,高高地垫在库图库扎尔的腰后,然后,他自己正襟跪坐在客人的斜对面。

古海丽巴侬右手提着白铜壶走了进来,这种壶壶身细高,轮廓曲弯,很像一个花瓶,壶嘴也细长弯曲,主要是用来洗手净身的。古海丽巴侬的左手拿着一个铜盆,铜盆上倒扣着一个全身都是筛子孔的锡瓮,是专门为了接洗手、洗脸水用的,有了那个翻放着的锡瓮,洗手水落进去看不到脏水,这也是一种掩饰和遮盖的美学。

尽管是冬天,尽管火是在外屋,因而这间正室有点凉,古海丽巴侬穿得可不多。她身上是一件粉色的薄薄的接近透明的绸纱连衣裙,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胸前织着两朵小黄菊花的毛线衣,连衣裙下露出了从大腿直到脚面的长袜子,脚上穿的是一双暗红的,半高腰的带拉锁的长靴。她的脸上抹了脂粉,黑“美人”今天变成了白脸黑脖子。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库图库扎尔跟前侍候客人洗手。库图库扎尔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气。古海丽用眼睛瞟着宾客,像羞答答的少女似的从齿缝里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声“亚克西”来回答宾客的周到多礼的问候。然后,她走入外间,端来了一个大大的上面也画着图案的黑漆方盘,方盘上放着两个精致的小瓷碗,每个碗里倒了一碗底的茶水,古海丽巴侬用双手把茶盘高举,库图库扎尔连忙伸手来取,古海丽却轻轻一闪,把茶盘伸向自己的丈夫。茶水也罢,其他食品也罢,先由丈夫取下,再由丈夫献给宾客,不知道是为了表示隆重还是以示男女授受不亲,反正这种多费一套手续的做法,正是一种老式的礼节。

麦素木给客人献了茶,又给自己取了一碗,然后用三个手指从玻璃托盘上一下抓起四块方糖,一股脑儿放到库图库扎尔的茶碗里,递上一个小小的铜茶匙,伸手道:“请用茶!”

古海丽巴侬退出去了,外间里响起了锅、勺的响声,飘进了生菜籽油的辛辣的芥子气味。

库图库扎尔并不谦让。他端起碗来啜了一口,两眼自然忙于四下巡视。墙边摆着的长条桌上,各种物品好像儿童的积木玩具,五颜六色,拥塞堆砌。中间是几本厚皮的精装书,用彩绸带子系起来。显然,这书也只是装饰用的。书上是一个大瓷盘子立靠在墙上,盘底的一朵大牡丹花正对着客人的视线。瓷盘的两边各立放着四枚用过失效的白象牌电池。书的前面是四只带着红色双喜字的玻璃杯,杯口向外,平卧在桌子上,好像是瞄准了客人的四尊大炮炮口,书的两旁,亦即条桌的两端,是用各种各样的空瓶、空罐、空盒堆起来的金字塔装饰“建筑”。其中包括:装擦脸用杏仁蜜的细腰扁瓶,双妹牌雪花膏的硬纸盒,黑褐色的麦精鱼肝油瓶,乐口福麦乳精铁听,金奖香皂的包装纸,马头牌调和漆的锡罐,饭馆里用的胡椒粉瓷罐,不似乒乓球胜似乒乓球的羚翘解毒丸蜡皮……而作为金字塔塔尖的,各是一个盛花露水的细小的瓶子。各种瓶罐的商标,都完整如新地保持了下来,用它们的烫金字、花纹、五颜六色的图案,卖弄着本室主人生活的富裕和文明。

离条案不远,放着一张旧式铁床,墙壁上代替壁毡的位置的是一块黄地、黑色铜钱图案的花布。床上铺着一块绿色毛毡,床头两端各摆着一个大枕头,枕头是把下面的两个角塞进去,而把上面的两个角拔尖,立着放在床上的,看来像两件摆设乃至是两个蹲卧的野兽。床栏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哔叽裤子。墙角放着一个扇形的木几,木几上放着一盏大号的红铜制作的煤油灯,油灯的光辉正好照亮了这一角墙壁上面的、分别用图钉按在两边的、排列成花瓣形的一批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