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七章(第3/5页)
“我没有想过这些,”伊力哈穆坦白地承认,“今天,还是不能吝惜时间和精力来搞阶级斗争啊。搞四清,本来这要斗的就不少。偏偏又出了个章洋,他也是要革命,要斗,而偏偏他要把我看成斗争的对象而把尼牙孜看成革命的前锋……他一乱斗,我们又不得不和他斗,这么一斗,只能越斗争越多,怎么会减少呢?”
“是啊,所以,不能像章洋那样乱斗,不能把斗争当作目的,为了斗而斗。要能斗也能不斗,至少不能乱斗。要分清敌我是非。要把三大革命运动结合起来……这里有好多学问呢!”
……冬夜,是安静的,谈话的间歇,只听得见炉火轰轰的蓬勃兴旺的响声,他们的谈话像休息一样地轻松,像飞翔一样地自由,像火焰一样地温暖,而又像开会一样地严肃。是什么时候了?鸡又叫了,狗又咬了,他们吹熄了灯,盖着一条被子,躺了下来,心里想着当前的激烈复杂的斗争,又想着斗争的胜利将要创造的未来。
尹中信的批评使章洋万分恼火。按照他的批评,实际上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小突击”的做法,否定了上级下发的“经验”。在一九六五年的年初,在全国城市、政治、经济、文教各条战线掀起阶级斗争的新的高潮的时候,他怎么敢提出这样右倾和保守的意见?这令章洋感到难以理解。
同时,章洋也更加痛恨伊力哈穆了。他感到,使他受批评、丢面子、窝火的根由在于伊力哈穆。在这次小突击中,得胜的是伊力哈穆而败下阵来的是章洋。那么伊力哈穆这条地头蛇说不定该多么猖狂,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他的许多念头、情绪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难道我就整不倒一个小小的伊力哈穆?他一个农村的生产队长能有什么了不起?他有多少文化,多高的水平?他见过多大的世面,又有多大的势力?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伊力哈穆却敢不向他低头认罪、诚惶诚恐、束手就范、哆哆嗦嗦、呼爹叫娘、告饶投降吗?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伊力哈穆穿着一身新衣服,指手画脚,发言演说,还有摄影记者给他照相。真气死人!如果说,开初,章洋对伊力哈穆只是一般地咋呼咋呼,摆摆工作组长的架子,打一打生产队长的威风,并且心怀侥幸地试图用自己的冷淡和粗暴压出伊力哈穆一些“问题”,那么现在,在“小突击”失败之后,章洋感到的是对伊力哈穆的刻骨的仇恨。他恨伊力哈穆,因为他如此辛辛苦苦却仍然没有抓住什么材料,没有抓住伊力哈穆要命的地方,伊力哈穆的缺点错误越少,他对伊力哈穆就越恨……他已经把自己摆在与伊力哈穆势不两立的位置。
这里,我们又看到人类精神上可能发生的一种混乱,一种迷误,一种疯狂,也可以说是一种悲剧。人类总是在一定的前提下,为了确定的目的而从事某种活动的。但是,很可能这种活动是这样地丰富多彩、挑战撩拨、曲折惊险,这样地引人入胜同时令人起火发狠,占有了人们的心力以致人们忘记了前提,抛却了目的,为活动而活动,把手段当成了最高原则和最终目的。这样的现象,往大里说有伯恩施坦的“运动就是一切”,有“为艺术而艺术”“为科学而科学”。往小里说有守财奴的为积敛金钱而积敛金钱,小市民的为传流言而传流言,以至于还有小偷的为偷而偷。请问怎么样解释生活富裕的人偷窃一点颇不值钱的东西呢?维吾尔人还有一句说法,说是小偷进了房子如果无物可偷,那就要悄悄地把自己的帽子“偷”下来,挟在腋下仓惶逃窜。
现在,我们的亲爱的章洋同志,便进入了这样的精神境界。他不管前提,不问目的,要和伊力哈穆“斗争”,要把伊力哈穆斗倒,这就是他当前全部思想感情、心计行动的轴心。
所以,在“小突击”的次日,当库图库扎尔和悦地微笑着前来找章洋,而且开宗明义,一来便声明“我要向您反映一些伊力哈穆的严重问题”的时候,一反他对农村干部的对立态度,他立即表示欢迎。何况,昨晚的会议上库图库扎尔已经博得了他的好感。库图库扎尔的汇报先有一个大帽子,“我有很多缺点和错误,想起来我很难过,很痛心,我的老婆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好逸恶劳的思想,她又有病,不能出工,做饭又不知道节省,任意从队里借钱,我们家欠生产队很多钱,我们水平又低,我给工作带来了许多重大的、无法弥补的损失,我对不起党……”以及诸如此类,含泪诉说的时候,章洋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他甚至拍了一下库图库扎尔的肩膀。他说:“你能这样严格要求自己,那是很好的。缺点和错误人人都有,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关键看你现在,看你今天,如果你能诚恳地检查自己的错误,又能在检举其他四不清干部、特别是要在检举伊力哈穆方面立功,你将很快得到谅解的,你还是好党员,好干部,你照样可以当你的大队长,还可以做更多的工作……关键在于你的态度。”章洋勉慰有加,这样的态度和语言是从来没有拿给伊力哈穆受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