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15页)
“赵虎怎么还不回来?”
翠婶走进自己的卧房的时候,看见赵少忠仍然站在那儿发愣。她坐在床上做了一会儿针线,渐渐感到了浓浓的倦意,狗的叫声终于平息下来,四周恢复了宁静,在油灯扑闪的光亮中,她靠在墙上沉沉睡去。
后半夜,她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人轻轻走过,门扉被拨开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两声咳嗽,那些细微的声响有好几次差不多惊醒了她,但是她的眼睛像是被胶汁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
12
七月十五日夜里,赵少忠早早地在床上躺下了,黄狗的叫声起初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使他感到警觉的是前院渐渐飘移过来的那团灯光,他透过窗户,看见翠婶提着罩灯一边朝后院走,一边朝身后看,哑巴双手粘满苔泥跟了过来,他似乎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在跑,也许是孩子在捉迷藏,他想。
今天晚上的月色特别好,银盆似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远处黑压压的树梢上,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在渐深的夜幕中,赵少忠披着单衣在书房的门边站立了很久,剪光了枝叶的树木中不时飞出几只斑鸠,它们黑色的翅影在院中的草地上疾速滑过,那条黄狗摇着尾巴,窜到他跟前呜呜地叫着,舔着他的裤脚,不一会儿它就屈下前腿在他身边蜷成一团。
院子里的雾气越下越大,两侧的阁楼的轮廓显得影影绰绰的,哑巴在后院神不守舍地转了几圈,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赵少忠的眼前又呈现出当年他打着哑语在村中四处探听那个戏班子下落时的情景,这个本分的外乡人在赵家大院呆了几十年,赵少忠几乎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现在,四周恢复了原先的宁静,他发现翠婶的卧房里依旧亮着灯光。他走到窗台下,看见翠婶靠在墙上睡得正熟,套着顶针的手指不住地抽搐着,这段日子忙着莳秧,她也许太累了,赵少忠看着她平常走路时蹒跚的脚步,简直有些想不清她年轻时的样子。
他走回到书房里的时候,屋外的巷子里响起了敲更的声音,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总是觉察到寂静的空气中蕴藏着什么。在心头袭过的一阵阵郁闷中,他从桌上抽出一本旧书,刚刚翻了几页,就听到院外有人在敲门。大概是赵虎回来了,他想。他靸着木拖走到廊下,又感到声音有些不对劲。轻轻的敲门声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女人纤弱的手指在门扉上弹出的,如果不是一声接着一声持续不断,他也许压根就不会听到。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木栅栏钉成的院门,一个黑影像一棵被拉倒的树木一样朝他扑过来,赵少忠一闪身,它便重重地摔倒在门槛上。
在清晰的月光下,赵少忠看见几个人的背影大模大样地拨开竹林的枝条,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在竹根下露出的一截裤腿一闪即逝,但它的影子却在赵少忠的视线中停留了很久。竹林里一阵喧响,随后就平静下来。
他像是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这些事仿佛某种命定的神祇的幻影,自从他懂事的那会儿起就一直跟随着他。他的腿迈过门槛,朝外面的竹林边走了几步,双腿像灌了铅似地再也挪不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在竹林里走远,惊起扑楞楞的麻雀,像水从指缝中慢慢流尽。
赵少忠衰竭的心跳得很慢,像是马上就要停下来。他静静地在竹林边伫立了一会儿,竹枝摇落的露珠慢慢使他苏醒过来。赵虎的尸体横卧在门边,他平常高大的身影此刻显得有些瘦弱,他的头歪在门槛的一侧,嘴里淤积的鲜血看上去像一个幽深的黑洞。赵少忠朝尸体走过去,挨着墙根坐了下来,一股血流在草丛中蜿蜒淌过他的脚边,他的耳边回荡着空空洞洞的哗哗的水声,他似乎永远也无法习惯死亡。“死神离人只有咫尺之遥,你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的胡子。”他想起父亲赵景轩临终前说过的一句话,身体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他就预感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灾祸就像夏季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积聚的雨阵,注定要向地面倾泻下来。
在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中,四周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赵虎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墨河里传来船只经过时发出的桨声,它使赵少忠想起了停泊在运河边的那条去江北的大船。在吸完了三四锅旱烟之后,赵少忠扶着院墙站了起来。他蹑手蹑脚地跨过那具尸体,好像担心弄出什么声音会把它惊醒,他沿着那条洒满月光的长廊朝前走了几步,看见院墙的一角放着一只盛着谷糠的篾箩,箩上盖着一匹麻布,他像是早就想好了将要去做的一切,走到墙角,把那匹麻布掀开,回旋的风把谷糠吹得纷纷扬扬。他捏着那块长长的布走到了门边,将它盖在了赵虎的身上,他俯下身体吃力地把那具尸体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