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餐之间(第2/10页)
老太爷在这里约莫坐了一小时,只见亚男同杨老幺引着四五个力夫走向前来。亚男笑道:“这位杨老板真肯帮忙,已经在小客店里和我们找好了两间房子,又找了几个人替我们搬东西!”区老太爷心想:真不料两块钱的力量,会发生这样大的效果。当时向杨老幺道谢一番,并说明所有搬力照付,就忙碌了大半天,总算把全家人抢救出来一些的应用物品,都囤在小客店里。客店虽开设在大街上,但是实在难于安身。下面是一爿小茶馆,上面两层楼,是客店。这屋子只有临街一面开着窗户,其余三面,全是竹片作底,外糊黄泥石灰的夹壁。区家所歇前后两间,是半截木板隔开的。后间只借着木板上半截通过来的一些余光,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见。上楼梯的角落里,虽有一个窗户向后开着,那下面是尿池,带来一阵阵的尿臊。两旁夹壁漏了许多破洞,都用旧报纸糊住。前面屋予窗户格上,糊着白纸,关起来,屋子太暗,开着呢,马路天空上的风,向里面灌着,又十分阴凉。
这里有一张木板架的床,一张桌面上有焦糊窟窿的桌子,两只歪脚的方凳,此外并无所有。即便如此,屋子里已不许两个人转身。区家人将东西放在后屋子里,一家人全在前面坐着,仿佛拥挤在公共汽车里一样。而且每行一步,楼板摇撼着闪动了夹壁,夹壁又闪动了窗户,那窗户格上的纸,被震得呼呼有声。
老太爷在这楼上坐不住,泡了一碗茶,终日在楼底下小茶馆里坐着。如此,他本已十分不耐了,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钱,经这次灾难,花了一些搬家费,便将用个精光。第二三两个儿子,都走了,大儿子是个奉公守法的小公务员,叫他有什么法子能挽救这个危局?他躺在茶馆里的竹椅上,只沉沉的想着,有时口衔了旱烟袋,站在茶馆屋檐下,只是看来往行人出神。忽见西门德家里的刘嫂,手里提了一只包裹,由面前经过,便叫住她问话。刘嫂抬头向楼上看看,因道:“老太爷就住在这里?”区老太爷皱了眉道:“暂住一两天吧,我也打算搬到乡下去了。你们先生搬过南岸去没有?”刘嫂道:“太太在旅馆里住得很安逸。她说不忙展。先把东西办齐备了,再展过南岸去。我们先生还问过老太爷呢!”说着,径自去了。
区老太爷想着,最近半月,西门德在经济上非常活动,认识了两位商家,很有办法,他也曾说过,替亚英想点办法,现在亚英走了,何妨请他和我想点办法?自己虽是年到六旬的人,也并非不能作事,必须有了职业,才可以开口向人家借笔款子,必须有一笔款子,才可以重建这个破家。小客店里虽然住得下去,每日这两顿饭,就在小馆子里吃不起。
早上,全家人吃一顿红苕和干烧饼,已是七八块钱了。他想着想着,更不能忍住,就顺路向西门德所住的旅馆里走去。
只走到那门口,见停着一辆流线型的小轿车,就表现着这旅馆非同等闲,不免倒背了两手,低头看看身上衣服。好在这陪都市上,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种不穷的身份而外,穿长衣的人,倒很少穿绸缎。自己这件蓝布大褂,却也不破烂,总在水准线上,事到如今,也顾不得碰钉子与否了,只好硬着头皮向旅馆里面走去。
正好西门德由里面走出来,手里撑了一根乌漆手杖,摇晃着身躯走路,顶头看到,便伸手来和老太爷握着,因道:
“这几日之间,我非常惦念,回想到我们作邻居的时候,每日晚间摆龙门阵,自也有其乐越,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了?”区老太爷见他说话的情形,相当表示好感,便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现在我全家都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店里。”西门德道:“那太委屈了。”区老太爷道:“委屈?便是这种委屈的待遇,我们也担负不了。西门先生有工夫吗?我想和你谈谈。”西门德看了一看手表,因道:“那很好,我可以和老先生谈半小时,请到我房间里坐。”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将区老太爷引到自己房间里来。区老太爷见四壁粉漆着水湖色,四沿画着彩漆,这在轰炸频仍的都市里,是绝对少有的点缀,这间屋子的高贵也就可想而知。踏着楼板上面的地毯,走到沙发椅子上坐下。西门德便在桌上取过一听炮台烟来敬客。老太爷原来就看到桌上这个绿纸金字的烟听子的,心想这未必装的是真烟,及至博士拿着烟敬客,他还看了看上面的字。西门德擦着火柴给他点上,笑道:“我可买不起这个,这是那钱经理送来的。作商家的人,转到内地来,竟是比从前还要阔。”老太爷吸着烟,默然了一会,他真觉得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