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餐之间(第4/10页)
区老太爷坐在这屋子里静候着他的回信,不免又吸了他两支纸烟。少刻,西门德含着满脸笑容,走将进来,拍了手道:“事情是极顺利的解决了。刚才我到隔壁屋子里去,正好有位学生家长也在这里。我介绍老先生当面和他谈一谈,老先生以为如何?”区老太爷起身道:“这倒很好,以便这问题一言可决。”西门德见他很干脆,便引他到隔壁屋子里来。区老太爷随在他身后,走向那隔壁屋子,在座有三个人,那位钱经理自己是认得的,此外还有两位穿西服的朋友,架起了脚坐在沙发上吸纸烟。西门德走进来时,他们都已站起,便为他介绍着,一位是钱尚富先生,一位是郭寄从先生;最后将他引到一人面前时,只见那人穿了红灰格子呢西服,扎着一条绿绸领带,不过他衣服虽然穿得这样漂亮,可是生着一张黄黑的长面孔,还有几个碎麻子,张开口来笑时,露出一粒黄澄澄的金质门牙,更带了几分俗气。西门德道:“这是慕容仁经理。就是他的令郎,要补习功课。”
区老太爷听说又是一位经理,觉得这是转到富翁圈子里来了,便向着那人略拱了一拱手道:“久仰,久仰!”他所谓“久仰”,本来是应酬之词,并也不曾有什么真的久仰,可是这位慕容仁经理,倒是居之不疑。手里拿了翡翠烟嘴,上面按了一枝炮台烟,却点了不吸,像是拿一枝毛笔似的捏着在空中画圈圈,很为得意的样子,晃着头笑道:“我这个双姓,重庆市上很少,所以提起我慕容仁来,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区先生前两天受惊了,请坐,请坐。”他这样寒暄了两句,倒不问人家是否坐下,他自己先坐到沙发上,将腿架了起来。区老太爷一见,心里就老大不高兴,为自己家里子弟请先生,维持师道尊严,应该多恭敬些,这个样子,恐怕不会怎样客气。西门德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便连连向他点头道:“我们坐下来谈。”
西门德就把介绍的意思说了一番,又替两方各标榜了几句。慕容仁手扶翡翠烟嘴喷了两口烟,头枕着沙发靠背,脸向着屋顶,因道:“区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又经博士的介绍,那决错不了,我们非常欢迎。假使老先生愿意给我们教教孩子的话,食住都不成问题;南岸我们有很好的房子,那边我们雇有下江厨子,勉强也能作两样下江菜。待遇方面,现在人工是贵的,我们有个包袱提回家,叫个小孩子顺提了,自江边提上坡,从前给几分钱就行了,如今非五六角钱不提,我们请先生的报酬,自也不能太少。我们打算每月奉送法币三百元,博士你看这个办法如何?”区老太爷听到他的话,不伦不类,觉得不能含糊答复,因笑道:“十块钱一天的钟点费,这自然不能说少,因为东家是供给了膳宿的。不过请先生教子弟,这和其他一般雇工可有些不同。在前清科举时代,人家家里要请一位教书先生进门,那是件大事。”慕容仁笑道:“我也没有把请先生当小事呀。呵!我想起来了,我应该请客。”说着他站了起来,向区老太爷微微点了个头道:“我请老先生吃个小馆。”区老太爷道:“这倒不必客气,果然我们有成约了,将来少不得有叨扰的时候。”说这话时,在屋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
钱尚富倒是抱拳头向老太爷举了一举手,笑道:“我也有个侄子要拜在门墙之下,今天我先来作个小东,这不算请先生,我们都要吃饭。一面谈话,一面吃饭,一举两得。如蒙俯允,将来自要正式请老师。”老太爷觉得这人的话倒还受听,为了西门德的关系,倒未便拒绝过深,只好说声太客气,随着他们一同走出旅馆。
约莫走了几十家店面,身旁有人叫了一声“老太爷”,回头看时,正是那个曾帮过忙的杨老幺,他肩上扛了一个篾篓子,在马路旁边站住,便向他点了两点头。他道:“老太爷现在找到了房子没有?”他说着话,就走近了来。区老太爷道:“很困难,如今还是住在那小客店里呢?”慕容仁正走在区老太爷后面,杨老幺扛了那篓子走过来,恰是看不到迎面来的人。慕容仁喝道:“你向哪里走?”杨老幺抬眼一看,见他是个穿整齐西装的人,而且衣襟上还挂了有一方证章,这决不是平常的先生们,立刻退后了两步。慕容仁将手上的手杖指了他的脸道:“你看那张鬼脸,又黑又黄,衣服上的汗臭气,老早就熏着人作呕,你也不在尿桶里照照你那鬼像,大街上乱叫人!”杨老幺见他瞪了两眼,板着面孔,好像彼此之间有深仇似的,因道:“这不是笑话吗!我又没有招你,又没有惹你,你骂我作啥子?慕容仁道:你敢招我,你这狗……”杨老幺把肩上的篾篓子向地下一放,两手叉住腰道:“你开口就骂人,狗啥子,你敢骂我?你骂我,我就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