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另一世界(第2/7页)
西门德一口气走出了蔺公馆,左胁夹了皮包,右手拿了一根拐杖,在街沿的人行路上走。他往日感着身体沉重,是非有代步不可的,这时心里懊丧着,就没有感觉到疲劳,低头沉思着,只管慢步而行。忽然有人叫道:“博士,好久不见啦,一向都忙?”西门德停步抬头看时,却是区亚雄。西门德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因道:“正是许久没有遇到,不知府上乡下的房子,还可住吗?”亚雄道:“房子很好,天下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舍妹的女朋友看到我们住在客店里很痛苦,她家在疏建村盖有房子,便把我们介绍到那里去住,另外还有舍妹的一位同学,请她令兄助了我们一笔搬家费。这债权人,你会想不到是怎样一个人,他是给一个阔人开汽车的。我们和他向无来往,竟不要丝毫条件,一下就借了五百元给我们。”
西门德笑道:“开汽车的现在是阔人啦。你不要看轻了他们!”亚雄道:“走长途的司机,才是阔人,开私人自备汽车的,能算什么阔人呢?那也不去管他,士大夫阶级,我们也不少故旧,谁肯看到我们走投无路,扶我们一把?”西门德道:“士大夫阶级,不用提了!”说着他将手杖在地面上重重顿了一下,接着道。“这让我联想到了一件事,也是在一次小吃上,和令尊在一处,遇到了士大夫阶级之一的蔺慕如。蔺二爷由谈字画谈起,谈得和令尊攀起世交来了,他的哥哥就是你家太史公的门生,和令尊也算是师兄弟了。他自己提议要请令尊吃饭,作一次长谈,大概后来知道你们家境十分清寒,对这约会就一字不提了。我是当面指定的代邀人,这样一来,倒叫我十分过意不去。”亚雄笑道:“家父脾气,博士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根本没有提起过这事,不会介意的。”西门德道:“虽然如此,我和令尊的交情不错,什么时候回家,在令尊面前替我解释一下。”亚雄笑道:
“绝对不必介意,我还没有回去过,以后打算每逢礼拜六下午回家,星期一天亮进城,好像阔人一样也来个回家度个周末呢。”西门德道:“明天是星期六,你该下乡了,见了令尊替我问好。”于是两人握手而别。
亚雄前几天也看到西门德在街上经过的,坐着三人换班的轿子,斜躺在轿椅上,面色是十分自得。今天看他又是步行了,而且无精打彩,这就联想到这位博士,时而步行,时而坐轿子,在这上面倒很可以测验他的生活情形,不禁就想,还是安分作这么一个穷公务员,不会好,反正也再不会穷到哪里去。亚雄藏了这个问题,回机关去办公,心里更踏实点。
恰好司长交下两件公事,限两小时交卷,并且知道是另两位科员曾拟过稿,都失败了。亚雄坐在公事桌旁,低头下去,文不加点,就把公事拟起来,不到两小时,他把稿子誊清了,然后手托了稿子,站起来。他的科长是和他同坐在一间屋子里的,因为这屋子很大,足容十几张桌子,屋子里有个玻璃门的小屋,是司长的办公室,司长当然没有什么事,他斜坐在写字椅上吸纸烟,喝好茶,隔了玻璃门,曾看到区亚雄坐着拟稿,不曾抬头,心里有点赞叹。究竟是老下属好,见他已把公事递给科长,就亲自开门出来,向那正阅稿的张科长道:“拿来我看。”科长把公事送过去,司长看过,点了点头,就把亚雄叫进屋子去,把公事放在桌上,且不看,向他周身打量了一下,问道:“你怎么老穿长衣服呢?打起一点精神来呀!”亚雄道。“那套灰布中山服,预备在有什么大典的时候才穿,因为若是穿旧了,没有钱作新的。”司长道:“在公事方面呢。”说着取出嘴角上的纸烟,在烟碟子里敲敲灰,接着道:“你倒办得相当纯熟,只是你对于仪表上,一点不讲求,没有法子把你拿出去,你总是这样萎靡不振的。”亚雄苦笑道:“那还不是为了穷的原故?”司长吸了烟又沉吟着一会,点点头道:“好吧,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我私人方面可以帮助一点。――没有什么事了,去吧!”
亚雄倒不知道司长所指是帮的什么忙,不过这份好意,是小公务员所难得到的,大小是个喜讯,值得和父亲报告一声。次日星期六,便决定回家。到了五点钟,私下告诉科长,可不可以早走一小时,打算下乡去探亲?张科长已知道司长有意提拔他,立刻就答应了。
雾季的天气,早已昏黑,区亚雄挤上长途汽车,作了三十公里的短行,到了目的地,已是家家点上了灯。因为这里是个相当大的疏建区,小镇市上店铺,很是齐全,尤其是三四家茶馆,前前后后在屋梁下悬了七八盏三个焰头的长嘴菜油灯,照见店堂里挤满了人。街上摆小摊儿的,也是一样,用铁丝缚着瓦壶菜油灯,挂在木棍上。两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铺,夹了一条碎石磷磷的公路。公路不大宽,有几棵撑着大伞似的树。不新不旧的市集,远处看去,那条直街全是几寸高的灯焰晃动。亚雄想到成语的“灯火万家”,应该是这么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