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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说,叶家前头还有几个孩子呢,合算我姐姐进门就给人当后妈……
七舅爷说,状元说了,是续弦,不是作小,你姐姐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还想嫁个小白脸儿?不是我说你,都是你把盘儿耽搁了,晃晃荡荡一个大小子,没个正经事由,靠姐姐养活着,什么时候算个头呢?作为一个老爷们儿我都替你寒碜!
七舅爷的一番话把我舅舅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几年来他昏昏厄厄,从来没想过谁养活谁的问题,跟姐姐在一块儿过日子似乎成了理所当然,如今让七舅爷一点破,细想还是真对不住姐姐了。
这样一来,我舅舅彻底没了底气,他用商量的口气对七舅爷说,那您的意思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七舅爷说,嫁呀!这还用含糊吗,四爷是我朋友,人品一顶一的好,那胡琴拉的,托、随、领、带,精湛至极,不会唱的都能唱成马连良;画也好,工笔花鸟,跟恭亲王孙子溥心畬是至交,徐悲鸿马上要成立北平艺专,还聘请四爷当教授呢……到时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人,是太太,你们南营房的穷丫头做梦都梦不到这一步!
舅舅再没什么好说的,进屋再面对刘状元的时候他表示了对这门亲事的认同,但是他觉得对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茶的男方代表应该说点儿什么,提点儿什么要求,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纪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个梳分头,戴领结的摩登形象此刻鲜活起来,也是有心要难为表情严肃的男方代表,舅舅指着王国甫说,你对那个要娶我姐姐的人说,你们既然是喝过洋墨水的,娶亲那天就要穿大礼服,戴高帽子,以示郑重!
舅舅这样说是按照市场上拉洋片匣子里的画提出的,吉市口市场拉洋片的老常是个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小时候还见过他,瘦高的一个老头,模糊不清的胡子和嘴,弄一个大匣子,里面全是西洋的风景,有高楼有喷泉,还有骑着马的洋人。匣子前头有几个镜头,交了钱就可以坐在板凳上扒在镜头上往里看,里面的画可以放得很大,连洋人的袜子花样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这也还罢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往里边瞧来往里边看,翻过这篇又是一篇……”有时候我不看那片子专听老常唱,老常的唱远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强。现在有了电视,拉洋片的时代被甩远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行当失传很可惜,那通俗诙谐的唱词,来自社会底层,唱者荒诞夸张的扮相,未张嘴已让人喷饭,锣鼓响起,眉飞色舞,嬉笑怒骂,闻之观之,听得过瘾,野得牙碜。我舅舅这样要求王国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对面前的叶家“代表”和那个未露面的叶四爷没有一点儿好印象。
王国甫未置可否。刘春霖说,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说,我们要坐花轿,要凤冠霞帔。
刘春霖说,怕是不般配。
舅爷说,般配,般配,绝对般配,孔子77代孙孔德成不久前成亲,新娘是白沙礼服,新郎就是长袍马褂,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和谐,眼下兴这个!
我舅舅就这样把他的姐姐给出去了,给得稀里糊涂。
放定那天是状元亲自来的。知道状元要驾临,那天胡同口围了不少人,谁都要一睹状元郎风采,连卖豆汁炸糕的也收了摊子,戏棚的戏也把日场改作了夜场。母亲家的街门口挂了六尺红布,低调地表示出这家有喜事,准备嫁闺女了。
隔了一道门老纪家的街门紧关着,内里也没有炸豆的香气溢出,老老纪坐在屋里炕上运气,他的儿子小老纪则不管这些,抄着手没心倒肺地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静等状元出现。
秩序越来越乱,巡警出来干预了,把等着看状元的人搡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快中午时分,刘状元从南口出现了,本来人们认定状元要进北口,孰料状元改变了路线,在神路街就下了车,硬是一步一步随着礼担走进了胡同。人们一下反而安静下来,在“天上星宿”的光芒辉映下,心内满是崇敬和敬仰,那是贫穷百姓对文化的一种仰视,是两个阵营近距离相触在某一点产生的机缘,使得彼此相投、认可,继而理解。状元在南营房的街坊中缓缓地走着,简朴的春绸大褂,黑礼服呢的布鞋,四方脸盘,和善的面孔,使他和南营房的距离一下拉近,人们只从媒人的装扮长相就已经认可了这桩婚事,都说陈家的盘儿等了三十年,等来了好姻缘。
跟在状元身后的是24个红漆描金的抬盒,由穿吉服的抬夫们抬着,摆了半条胡同,红了半条胡同。我后来曾经好奇地问过舅舅抬盒里的内容,舅舅说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问怎的华而不实,舅舅说有染了红胭脂的活鹅一对,代替古礼聘娶用的雁。还有花雕一坛,绸缎若干,木头如意一个,手镯两对,龙凤喜饼一双,干鲜果品四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