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许多年以后我才闹明白这门婚事的来龙去脉。
我们家老五作伐,真是一点儿没错的。说是赫鸿轩的自找,还不如说是老五把他推进了火坑。
是老五还没有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一天到晚疯疯癫癫不着调,也是父亲对这个儿子太冷淡了,太不在乎了,伤了他的心,便破罐破摔地对着干,将留学外洋得来的一口流利洋文,拜师名门学来的一笔精湛好章草,全部抛掷脑后,今日去妙峰山看小老妈儿烧香,明日去二闸放鹰逮兔,后天又奔了陶然亭撂跤,再不就到王府井装要饭的。开始我父亲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他提出要强身健体练武术,要学五虎棍,就给买了五虎棍,五虎棍抡不开,把自个的脊梁前胸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练叉没钱买叉干,想了个主意把掏茅房的劫住,耍人家的粪勺,抡得满院飞屎汤;后来手扶着墙头学高跷,手一离开墙,连人带跷把院里的鱼缸砸成了八瓣;想学天桥把式,拿脑袋顶坛子,把家里大小坛子全搜罗出来,集中在后院花厅前,抄起一个卯足劲儿朝天上扔,扔一个摔一个,最后一个总算接着了,把自家脑袋开了瓢。想喝酒,没下酒菜,父亲有令不许给孩子们开小灶,无奈,他没出家门就套着了邻居家的猫,吊在树上剥了皮,架着树枝烧烤,招得人家堵着门闹。
赫鸿轩跟老五不一样,赫鸿轩老实规矩,不好张扬,之所以跟老五成天腻在一块儿,主要是对“五哥”的敬佩和倾慕,“五哥”的好在他是好,“五哥”的坏在他也是好,特别是五哥那胡子,简直是神来之笔,全北京独一份儿,再没人能比!跟五哥在一块儿,他有种小鸟依人的舒展,有种被呵护的恣意娇憨,五哥带着他玩,他跟五哥坦诚相见,无话不谈……
两个人在一起填词续曲,听书下馆子,玩得滋润,活得随意。不同的是老五时常的还要逛逛八大胡同,会会小班里的相好,赫鸿轩则只认老五一个,一门心思地永不分离。
赫鸿轩的父亲几次找上我们家,跟我父亲嚷嚷,说再看见老五插他儿子,他就“不客气”了,把父亲弄得难堪极了。问题是架不住赫家儿子老往我们家跑,谁插谁还真说不清了。总之,老五是赫鸿轩的“最爱”,是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
有一天,老五和赫鸿轩商量好一块到东直门外去射野箭,何谓“野箭”,就是在野地没有目的地瞎射,射到哪儿哪儿就是靶心。三十年代,手枪都普及了,他们还要射箭,图的是古朴原始,图的是气氛心情,跟今天的“爷吃的不是饭,爷吃的是寂寞”如出一辙。
出东直门,在门脸驴窝子一人雇了一头熟驴,多给钱,不让赶脚的跟着,为的是自由自在,信驴由缰。“熟驴”就是认得归路的驴,不用人牵引,自个儿能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家。那天,两人的打扮也很统一,破草帽,旧布衫,青裤绑腿大洒鞋,老五斜挎了一张弓,赫鸿轩背了一捆雁翎箭,骑着驴,不走关厢走河沿,河沿有荫凉,景致优美。至于野箭到哪儿去射,两人心里谁都没底,驴把他们带哪儿就是哪儿。往南走,太阳越发红火,天气越发炎热,远远见一处浓树荫,不用吆喝,驴们自己就奔了过去。树荫下无人,一片荷塘,四野寂静,有知了在“伏天儿--伏天儿--”地叫唤,很有曲子词里“翠盖倚风杨柳岸,绿荫深处韵悠然”的意境。老五、赫鸿轩对这地方都很满意,下了坐骑,钉上橛子栓好驴,把从驴窝子带的草料袋子给驴们铺开,然后摘下弓,放下箭,掸土擦汗,四下张望,开始寻思这箭往哪儿射,是朝荷塘里还是朝树顶上。
拉开弓转了三百六十度,却见身后百十步外,大树下头有三间茅舍,一圈篱笆墙,墙上爬满喇叭花,墙根几棵指甲草,都开着红艳艳的花朵,大门上挑着卖酒的幌子,幌子上有“十里香”的字样。准备开弓射箭的二位爷忽然觉得又渴又饿,赫鸿轩说,五哥,我想咱们得吃饱了战饭才能开练,哪有空着肚子打仗的!
老五说,这话有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谁说咱们的肚子不是“器”的一部分,下酒馆!
于是,弓也软了,箭也掉了,驴也不顾了,两人踢土扬烟地直奔“十里香”而来。
酒馆是谁开的?是孙玉娇和她妈开的。
老五和赫鸿轩饥肠辘辘进了酒铺,四只眼睛使劲踅摸吃食,酒馆不是饭馆,并不出售顶饥的饭食,只是一些下酒小菜。柜台端头摆着两个黑酒坛子,坛口压着包了沙子的红布,旁边有一瓦盆煮好的茶鸡蛋,几碟卤煮豆腐干和菱角块,几碟拌豆芽和五香煮花生。东面墙上贴着香烟美人画,西面墙上挂着把旧三弦,两张桌子,三五板凳,这便是全部了。家什虽然简单,收拾得却一尘不染,很草根,当然也很赏心悦目,最赏心悦目的是柜台后头站着的大美人儿,乌黑的大辫子红辫稍,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这一切让两位吃惯了东兴楼、东来顺的城市爷颇有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