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过去的敬老院现在叫做养老院,叫做养老中心,叫做了“杏花深处”,变成了有钱才能来的地方。以前的敬老院是市政拨款的福利单位,只要是没人赡养的老人都可以住,自己不掏一分钱,由国家管吃管喝。比如张安达住的那个,一直到他死,连棺材钱都是敬老院给出的。

五姐这个养老中心,每月要交钱,而且不少,连一卷手纸,也要自己去买。

我想起了几年前五姐初进“杏花深处”那天,也是杏花开放的时节,是艳阳高照的春日,那时候董事长王佳模大概还在英格兰牧场放牛,这里不过是个很一般的养老院,没有什么course之类。

进养老院那天,五姐的脸色阴得几乎要拧出水来,大有被遗弃之感。除了她的儿女之外我也从西安赶来了,五姐大我十好几岁,是老姐姐了,我在作家协会工作,不用坐班,有的是时间陪她,外甥们也许正看中了这个,送他们的妈进养老院的同时把他们的小姨也拽来当临时陪衬了。

五姐那些忙碌的子女们当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返回城里了,好像第二天都有无法推开的事情,谁也不能陪伴他们的母亲度过“养老院”的第一个夜晚。

周围是一排排灰色的平房,木头门窗,水泥地面,那时这儿还不叫“杏花深处”,叫“青山养老院”,是某个农场的旧房改建的。一进管理室的门,墙上明码标价地写着收费价格,有生活自理和不能自理两个标准,生活能自理的,餐费、单间住宿费、管理费,每月收取1260元,月前支付,单间外还有两人间、四人间、六人间……

五姐住的是单人间。

下午,孩子们走了,闹哄哄的房间里安静下来,好像一下变得空旷了许多,我让人在墙角加了一张折叠床,加床的人说,租赁床铺和被褥每天20元,我给了对方两张票,这就意味着我要在这里住上十天,之所以这样是我看见姐姐对我的举动在意而关注,如同无助的孩童,她害怕我离开,害怕即将面对的陌生和孤单。我对她说,我最近没事,在你这儿住几天,这儿清净。

在养老院餐厅,我们吃了当天的晚饭,餐厅门口写着开饭时间和当日食谱:

早 饭: 馒头、南瓜粥、小菜,鸡蛋一个。

午 饭:米饭、肉片炒洋白菜、拌菠菜、鸡蛋汤。

晚 饭:片汤、花卷、小菜。

每日食谱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早饭后有顿加餐,或牛奶或豆浆,轮换着来。如若另有要求,可让小灶厨师单做,费用自理。

这样的食谱对于消化能力衰减的老人来说不失一种科学的设计,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像又找回了当年在工厂当学徒工,敲着饭盒在食堂售饭窗口等待开饭的感觉。饥肠辘辘,没有油水,总是觉得饿,一天的主要精神全放在吃饭上,这顿刚吃完,又盼着下顿了,尽管下顿也跳不出白菜萝卜的范畴。

那晚,跟五姐喝着片汤,就着咸菜吃花卷,按说也够了,可我还是让小灶师傅做了溜肝尖和西红柿炒鸡蛋。结果菜剩了不少,五姐对我说,我们平日是奢侈惯了,现在吃这个怎的就觉得委屈呢。

我说:我没觉得委屈。

五姐:没觉得委屈你点这些菜干什么,以后我日日要吃这个,难道日日要点溜肝尖?

我知道她情绪不好,这样的改变搁谁身上谁也不会好,五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们不能说不孝顺,就是精力顾不过来,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各自有各自的家,五姐的脾气随着年纪增长越发不随和,越发古怪,自从老伴儿去世,性情变得很孤僻,看谁都不顺眼,感到谁都对不住她,谁都在算计她。她常常站在五斗柜前看着一张《牧归图》的国画发呆,画上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横吹短笛,头戴草帽,身披蓑衣,在杏花丛中逍逍遥遥向家走去,后头跟着一只欢快的撅着尾巴的小黄狗。这幅画是我们家老七应五姐的要求画的,画上的牧童是我的姐夫,紫阳大巴山人,参加革命前是个放牛的,后来当了八路军的连长,解放后当了某部司长,却依然依恋大巴山,在北京去世后依着他的遗愿,将骨灰送回老家,埋葬在他日日放牛的山坡上。五姐对着画上的牧童说,……你个小牧童儿,现在你到家了,舒坦了,可是你身后头的小黄狗还在路上跑呢,它找不着家了……

说着说着,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儿子、媳妇自然不理解,待得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您了?得了,老太太,您到闺女们那儿住几天,换换环境吧!

闺女那儿没有“小牧童”,老太太有些失落,依着北京人“宁看儿子屁股不看姑爷脸”的原则,老太太的心情也并不舒畅。姑爷是外姓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在娘家算是“客”,女儿既然是娘家的客,那么娘家妈自然也是女儿家的客,老太太在两个女儿家轮流住,环境不同,感觉一样--跟要饭的差不多!有时姑爷把碗放重了一点儿,她也要动动心思,想想是不是对着她来的。在女儿家不能跟“小牧童”说话,她索性一天不说一句话,不但她自己,把闺女、女婿闹得也很紧张,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双方都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女儿拐弯抹角地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一听就火了,把我当什么了?精神病吗?想让我走就直接说,弹什么哩格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