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文顺是天津附近静海人。

张文顺进宫的时候十三岁,十三岁应该说还是个半大孩子,是在娘跟前撒娇,在田野里撒欢的年龄,可这个时候他已经学会看人的脸色,知道怎么伺候人了。张文顺在静海的家里有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妈,当太监是他的自愿,不当太监他和他妈都得饿死--他们家没地。张家的日子全靠张文顺给人放牛、打短工维持,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艰难,他放的两头黄牛是本村佘家的,佘家老二在宫里当差,说要是张文顺愿意干,他能帮着引见……为了不让母亲挨饿,张文顺决心走这条道--当太监。

半大孩子一进宫便不是孩子了。

“安达”是宫里人对太监的尊称,“安”在这里读去声,发“案”的音,“达”读轻声,一带而过,影视作品里有“小李子”、“小的张”一类称呼,那是只有皇上、太后叫的,连皇后本人也得尊称那些有头有脸的太监为“某安达”。“某安达”跟“某公公”近似,“公公”是明朝叫法,清朝多叫“安达”。

张文顺张安达原是一个洒扫庭院的粗使太监,跟我们家认识是因为每年冬至要从宫里给送煮白肉来。冬至的时候,皇上要在坤宁宫煮白肉,祭祀祖先,祭祀之后那些白肉便赏给皇室宗亲,让大家不要忘记祖先征战之苦,创业之艰。白肉在傍晚之前由太监分别送至各家,太监们都愿意干这差事,因为这是讨赏的好机会,皇上也明白,每年“送白肉”是太监名正言顺捞取外快的一个由头,这点儿油水是顺水人情。太监们送了肉在主家磨磨蹭蹭,滋滋歪歪地不走,喝茶泡工夫,其实是等赏呢。收了白肉谁也不敢慢待太监,谁知道他会在皇上跟前说些什么?不给赏钱不行,给少了也不行,给少了太监立刻会阴不搭地甩出几句不好听的话来,给主家添堵。我们家不是皇上的嫡亲,所以每回分到的肉除了皮,大部分是骨头棒,送肉的太监也不是重要角色,是扫院子的张文顺。跟其他太监不同,张文顺更像饭庄子送菜的小伙计,从来都是搁下肉就走,干脆利落,一刻不多待。我父亲让看门老张追出去给钱他也不好意思要,推让不过,象征性地捏几个,说是当车钱。我父亲说,张文顺心善,不贪,在宫里这样的人不多。

溥仪退位后,张文顺再不来送肉,因为聪明伶俐,长得标致,他被敬懿皇贵太妃要到跟前去当差。敬懿太妃是同治皇上的妃子,住在寿康宫,宫闱邃密,殿宇深沉,敬懿性甘淡泊,不沾名利是非,在宫中口碑不错。

跟慈禧不同,敬懿爱看戏却不懂戏,她看戏看的是热闹,她没有婆婆慈禧那样对戏曲的热爱和研究,慈禧在世,动辄就在畅音阁、在漱芳斋听戏,叫外头大班、名角进宫,大排场大动静,锣鼓喧天震撼整个宫闱。敬懿是收敛而沉稳的,她从不叫外头演员来唱戏,也不让宫里自养的戏班来演出,至多让身边擅长歌舞的小太监关起门演两出小戏,自娱自乐,纯属解闷儿。到了老年,光绪、慈禧相继去世后,敬懿几乎从未走出过寿康宫半步,看太监的演唱成了她的唯一消遣,演唱的剧目也很单纯,全是载歌载舞的欢快表演,比如《小上坟》、《小放牛》一类。老太妃一辈子看的人生悲苦大戏太多了,老了,求的是简单明快,图的是安静省心,不想给自己找别扭。

寿康宫内太监们的看家戏是《小放牛》,一男一女,村姑和牧童,在春天的田野上一问一答,边歌边舞,清醇靓丽,调皮欢快,最能博得老太妃的开心。《小放牛》中扮演牧童的就是张文顺,张文顺秀气灵动,本人又是乡间农户出身,放过牛捕过鱼,所以把个小牧童演得活灵活现,十分可爱。演村姑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太监,银盆大脸,一身赘肉,腰粗得像桶,屁股大得像碾盘,擦一脸白粉,点两坨胭脂,穿上绿绸小褂,蹬一双大绣花鞋,整个一个跑旱船的,一出场就会把人笑翻。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京戏中常有丑男扮女的情景,《凤还巢》里的程雪雁,《锁链囊》里的丫鬟均是如此,叫彩旦,据说这样可以达到一种烘托效果,把俊俏的女主角托得更美。《小放牛》应该选扮相漂亮的太监跟牧童相配,但是没有人选,只好将管膳食的刘掌案拿来充数了。刘掌案是个戏虫子,原来在宫内唱丑,是班子里的教习,丑角在戏班里的地位最高,别人不能往戏箱上坐,丑角可以,丑角不将鼻梁上的那块白点了,别人不能动手化妆。据说唐明皇演出时鼻梁上就抹块白,以示此时身份和皇上的区别,唐明皇是戏曲界的祖师爷--老郎神。刘掌案是因为嗓子倒了仓,身体发了福,怕有碍主子们的观瞻,才遣到寿康宫来当差的。人来了,自然也把戏带来了,掌案本人文武双全,昆乱不挡,又会插科打诨,并不因为自己的粗蠢而有半点懈怠,抬腿下腰带卧鱼,全做得一丝不苟,不时还要跳出角色说几句逗笑的话,这又是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