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我被拉着在各个场部巡回批斗,我就像一套锣鼓家伙,不光是本单位用,还有附近的单位来借,人们不是看反革命,是看“皇姑”,那时候,反革命好找,“皇姑”难寻。我站在台上低头从眼缝里看着那些满含兴趣的观众,哪里是开批斗会,分明是在看《打金枝》,这个“金枝”虽没有戏台上凤冠霞帔的金枝好看,但在只有样板戏填充艺术舞台的时代也是很不错,很有看头的。“上台”前,我被专政队队员看守着,蹲在后台的一个角落里,不许乱说乱动。有人溜进来,近距离看猴一样围着我看,众人的目光肆无忌惮,毫无顾忌,那样的眼神,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涯里,我再没遇到过,非常的独特。人们围着我议论着:
敢情这就是皇姑呀,啧啧,眼睛小了点儿,头发也稀,脸……不白。
手指头葱杆似的,干不了什么活。
有太监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她干。
她跟皇上是什么关系?
皇姑么,自然是皇上的闺女。
皇上的闺女上来咱们这儿干嘛?
搞破坏呗,亏得早早挖出来了,要不然国破家亡。
一个老太太在我的手上掐了一把,不知出自什么目的。
一个汉子,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个麻花,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鸡还能下蛋呢,这个连鸡也不如。
有人接上说,你难保她不会下蛋?
汉子说,你先试试!
有人在后头趁势摸我的臀,有人抡开巴掌抽了我一个嘴巴,抽得我眼冒金星。
有人不知从哪儿提来半桶泔水,醍醐灌顶,从上面淋下来,霎时我面目皆非。懵懂中听谁说泔水可惜了。
队员们出来干涉了,将我与观众隔离开来,岂不知,纷乱中,某队员在我的胸部狠狠抓了两把……
忍着,都得忍着。
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
批判发言更离谱,有人振振有辞地站在我旁边念稿: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
下头喝彩一片,原来发言者念的是秦腔《教学》的段子。
哪儿跟哪儿啊!整个一个大乱仗。就是乱仗也得有敌人,“敌人”就是我。
很荒诞,很无聊,很残酷也很悲惨,当下头的人振臂高呼打倒我的狗母亲陈美珍的时候,我每每想起了盘儿和碟儿,两个纯情的,贫苦的女孩子,手拉着手扭过头来回望着红浪翻卷,红尘滚滚的世界,她们不会明白,不能理解,一切都不合逻辑地乱了。碟儿没有后代,盘儿的后代为她挣来一片骂声。
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从农场的土窗远远望着火车从华山脚下驶过,长长的闪亮的窗户在夜色中移动着,那是进京列车,回家的车,一天一夜的路程,该是不远。
听说大后天还有一场批斗会,那边已经用架子车后档做好了牌子,要挂在我的脖子上;准备好了墨汁,要泼在我的脸上……
进京的火车过去了,山根再没有火车走过,窗外的罗敷河无声地流淌着。罗敷也是一介女子,不为权势所动,面对华州太守的要挟,“乃弹筝,作陌上歌以自明”。我不如罗敷,没有“自明”的勇气,我是个懦弱的人,这种懦弱大概自我的祖上便作为一种基因,种植在我的血液中了。脖子上挂牌子是很可怕的,那铁丝会深深嵌入肉里,更可怕的是推来搡去中的侮辱,那些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别出心裁”……我的耐受能力是有限的,比起家族里的其他人,比起我的兄弟姐妹,我可能是最窝囊的一个。
大概是该走了,父母不在了;家没了,细想,也实在没什么留恋的。
我跪在土屋的地上,朝着北京方向磕了三个头。
不批斗的时候我得参加劳动,断没有歇着的道理。第二天的任务是收麦,跟着联合收割机在大田里干活。拖拉机拉着收割机巡洋舰般在麦田里勇往直前,旁边大卡车紧紧相跟,割下的麦子经过脱粒,哗哗地流到卡车的车斗里。我的任务是在收割机后头的麦草车集草,麦草集满一车将车后的围栏一抽,草垛就方方正正拖到了地上。集草是最累的活,吃土、暴晒、颠簸、费力,草车边上有仅能站一人的木版,人便演杂技一样地在上面随着收割机的转动而转动,随着草车的颠簸而颠簸。收割机在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几圈我便窥出,在拐弯的时候草车和卡车会转成直角,这时候我只要轻轻一跳,进入后车轮子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是一条最近、最便捷的回家之路,人们会以为我是不小心从草车上掉下去而发生的意外,没有“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不会给尚存的叶家人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