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脚蛇年(第8/9页)
小卡洛斯不说话了。这些年在铁路工地上,大卡洛斯没少给他关照。现在他成年了,感觉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但似乎还是挣脱不了大卡洛斯的羽翼。他没有一个冒险家的禀性,也缺乏当一个世界流浪汉的勇气。他或许应该在家乡当一名乡村教师,甚至适合去做一名神父。但是命运把他抛到远东一个叫碧色寨的地方,成天和一群表情木纳、行动迟缓的东方人打交道。在这个任何一张地图上也不会标明的地方,除了火车是运动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僵死了。如果说大卡洛斯对赢得露易丝小姐的爱,就像穿越大西洋一般漫长,那么小卡洛斯对自己的未来,也像跨过印度洋那样难熬。那是他们当年乘坐“澳大利亚人”号邮轮来到东方冒险的路程。
“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却落脚在这个小村子里。”小卡洛斯抱怨道。
“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那样的小村子还创造了奇迹哩。”大卡洛斯充满憧憬地说:“看吧老弟,碧色寨必将成为远东殖民地的一颗明珠。还记得当年在‘澳大利亚人’号上那个印度支那总督贝尔先生的话吗?这里缺欧洲人的脑子。一定不要忘记了,我们是来当老爷的。况且,现在我们已经是老爷了。”
那时,卡洛斯兄弟的生意并不大,只雇了两个中国店员和一个安南仆人兼管家。在洋人眼里,安南人是经过殖民教化的,对他们的主子忠心耿耿,听话好使唤;而中国人要么不可理喻,要么就狡猾难缠。他们或许有经商的天赋,但他们却遵循与西方人不一样的游戏规则。中国民生本来就凋敝,对洋货还没有充分的认识,且还有一部分中国人仇视洋货呢。
不过大卡洛斯从法国铁路公司在碧色寨开免费火车吸引民众的做法得到启发,他刚向彝族人推销煤油时,人们并不愿轻易放弃祖辈都用来照明的植物油——他们叫香油,在一个小土陶罐里浸一根细细的棉纱灯芯。大卡洛斯进了一批铁皮底座、有玻璃罩子的风灯,把一个大玻璃风灯点亮后,放在碧色寨的村口,风呼呼的吹,但灯依然明亮。人们问:“洋老咪,你这是什么灯啊?连风都吹不熄。”
大卡洛斯夸张地说:“快来看看吧,你们的灯都怕风,但用我的油,我的灯,风都会被它气死的!”
于是,彝族人就给这种灯取了一个名字——气死风灯。大卡洛斯在卖煤油给他们时,慷慨地赠送一只风灯给他们,不管你是买一小盅,还是买回去一桶。如果你买走一匹洋布,就赠送一盒火柴。这个东西让·惯了火镰石的彝族人吓了一跳,一根小木棍儿一擦就着火了,他们像淘气的孩子似的拿着火柴到处乱擦,造成好几间草房失火,还烧伤了人。洋老咪的火柴,就这样被叫成“洋火”了。好用,但容易带来灾难。
过去彝族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得靠跟汉人做买卖,从一根针,到一口锅,先是以物易物,后来学会了银钱买卖,斤斤计较、讨价还价。那时彝族人在跟汉族商人做交易时,总是被骗,总是算计不过人家。但这个洋老咪,卖东西给你,还送一只风灯,似乎比彝族人还诚实可信,大方豪爽。好多人家拿回去摆在神龛上,成为家中最贵重的器物。不久以后,他们从发现了这种风灯的好处,到发现洋货更多的好处,洋钉当然比木楔子好用,洋碱(肥皂)比皂角洗衣更干净,洋布嘛,连有一双巧手的婆娘们都认为它很漂亮,真不知道那些洋老咪是咋个织出这么多花色的布匹来的。
不到两个月时间,大卡洛斯的小杂货店就垄断了碧色寨极其周围村寨的市场。他雄心勃勃,在蒙自县城也开了一个分店。还是经销纸伞、煤油、铁钉、蜡烛、罐头、香皂、布匹等日用百货。但那时中国正处在一个多事之秋的年代,县城里的士绅阶层并不像乡村里的人们好糊弄,铁路修进来后的仇洋情绪还像云层一样堆积在蒙自县城上空。士绅们有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和家族势力,他们用看不见的手,把愿意来逛洋人杂货店的人都挡在店门外。大卡洛斯经常感到一些本来应该成为顾客的人,只能远远地在他的店门外徘徊。似乎他们一旦走进这家洋人店铺,就会遭到同胞的唾弃。
“为什么他们不认为这是个好东西呢?我卖给他们的煤油,比他们用了数百年的植物油点灯更明亮,我们的布匹,要么更经久耐用,要么更漂亮时尚。这些中国佬,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大卡洛斯有一天在弗朗索瓦的站长室,对他抱怨道。
“火车相比起他们的牛车,难道不是更好的东西?”弗朗索瓦站长说。他并不喜欢大卡洛斯,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但在火车刚刚开通的碧色寨,能在漫长炎热的白天和他一起喝下午茶、晚上凑在一起玩牌打发孤独无聊时光的西方人并不多。“我的朋友,我给你看看蒙自的地方长官选拔他们的下属时的两张考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