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第6/13页)

毕摩当然知道这个洋人医生,尽管他对洋人的看病的方式方法嗤之以鼻,但一定程度上,他们还是同行呢。

“对不起,我是铁路诊所的露易丝医生,我打搅您了吗,尊敬的毕摩先生?”

毕摩还没有受过洋人如此的礼遇,他们看他的眼光都是嘲弄的、傲慢的、甚至戏虐的。从火车开进碧色寨那天起,他就把自己看成一个忍辱负重的失败者,一个找不到破解敌方阵营、斩杀魔鬼之法的不中用的失意者。寨子对面的歌声、欢笑声、以及火车的轰鸣,都是他对他的嘲讽。可是,当一个被看成是敌人的人,第一次向你展现他的善意和笑脸时,这样的情况毕摩还没有遇到过。况且,当他第一眼看到露易丝医生时,还以为是神界的哪个仙女下凡了。他没有如此真实地面对一个衣裙飘拂、端庄美丽的异族女性。

露易丝医生的身后早围了一群好奇的孩子,还有几个大人远远地站在远处。毕摩的言行将代表这个寨子的声誉。彝族人的习俗,再大的仇人冤家相争,男人之间拔刀相见,杀得你死我活,但一不能欺负女性,二不能烧别人的房子。

在短暂的慌乱后,毕摩说:“尊敬……洋……姑娘……哦哦,哎呀,那什么,那……火塘边坐吧。”

屋里超出露易丝医生想象的黑,而且烟薰得厉害。她强忍住自己快被薰出的眼泪,以及难以呼吸的异味。她看见毕摩找了一张黑呼呼的小凳子,用粗糙的手不断在凳子上擦拭。露易丝医生想起修铁路时那些居无定所的岁月,但即便是铁路工段上的工棚,也比这个毕摩世代居住的家干净、整洁和舒适。但毕摩擦拭凳子的动作,让·感到温暖。

毕摩家的简陋、寒碜,很出乎露易丝医生的意料。屋子里光线很差,几乎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好不容易落坐了,毕摩往火塘里扔了几块柴,浓烟再度猛烈地升起,空气辛辣得让·几乎无法呼吸,露易丝医生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你……是有病了?我……找我拿药?”毕摩看似关切的口吻中不无一个同行的优越。

“不,不不。”露易丝医生羞愧地捂紧胸口,困难地说:“毕摩先生,我只是……只是来拜访您……请收下这点微薄的礼物……吧。”她把一包包装精美的西式糕点递给毕摩。

“哎呀……哎呀,你们洋人,来修铁路时,才会给我们土司礼物。现在,现在,又要修铁路了么?“毕摩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还记得当年弗朗索瓦提着礼物来见普田虎土司,以“三尺地宽的铁路”骗去了碧色寨大片土地的事情。

露易丝医生不明白毕摩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耸耸肩,“再修一条铁路?我没有听说过啊!毕摩先生,我只是想来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毕摩释然了,“哦,碧色寨的人们都向我请教事情呢,从盖房起屋,到生老病死。只有你们洋老咪,什么都知晓,连鬼神都怕你们,不消来找我这样的老倌啦。”

“毕摩先生,这正是我要向您请教的问题。”露易丝医生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彝族祭司的自负,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家乡教堂里的一位老神父,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对欧洲工业化进程的飞速发展颇多微词,认为上帝被蒸汽机挤到了教堂的角落。眼前这个彝族毕摩其实和那位老神父一样,都是在一个急剧变动的社会中,像一棵疾风中的小草一样,努力不弯腰的人。

“我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毕摩拨弄了一下火塘,一束火苗升腾起来,映射得他满脸红光。

“毕摩先生,也许您误会了,我们西方人也不都是不惧鬼神的人。”露易丝医生斟词酌句地说,“我们也有自己的信仰,像您一样。我们信仰一个叫耶稣的天主。他以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众人赎罪。我们信仰他,是因为我们有罪,我们的灵魂需要天主的拯救。不然的话,我们死后进不了他的国,就是天堂。那里富足、安宁、平等,一切都很美好。可是我不明白那些不信仰耶稣的人,比如说你们中国人,彝族人、汉人,他们死后灵魂将去到哪里?你能告诉我吗,尊敬的毕摩?”

“我们回自己的祖先地。”毕摩木然地说。

“祖先地?它在哪里?”

“是个叫“什姆恩哈”的天国,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的经书上有。”

“经书?你们也有《圣经》一样的经书?”

毕摩不知道《圣经》为何物,但他从这个女洋老咪脸上看出了她的少见多怪。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用火推着一个大铁家伙奔跑,就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从火塘前方的香案上拿出厚厚的几大本用黑布和红布包裹着的经书。那是他的传世之宝,一个彝族毕摩就靠它安身立命、传承自己民族的文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