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第4/13页)

在碧色寨安顿下来后,大卡洛斯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绅士。他不仅改掉了从前的很多坏毛病,待人和善,说话文雅,举止得体,行事温和,还剪掉了浓密的胡须,天天往头发上打发蜡,穿西装系蝴蝶结,裤缝笔直,皮鞋铮亮,手里时常拿着镶嵌了翡翠的文明杖,在礼帽下面加戴一副多余的没有任何度数的眼镜,这样让·显得更像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个事业有成、文质彬彬的绅士了。可是即便如此,每当他到铁路诊所去拜访露易丝小姐时,这位尊贵的小姐时常一语双关地说:“别进来,你还没有消过毒呢。”

大卡洛斯总是微微一笑,递过去带来的礼物,一支玫瑰花,一本刚从巴黎邮购来的书,或者一件中国的瓷器等,然后绅士十足地转身离去。他有充足的耐心,等待露易丝小姐回心转意,也相信漫长的时间,可以洗尽自己身上的罪孽。

小卡洛斯倒比他的哥哥在爱情上走得更快一些。他还是那副忧郁诗人的模样,落落寡合,行事谨慎。过早地闯荡社会使他早熟沉稳、感世伤怀,与他兄长的张狂恣肆相比,他的性格似乎更讨人怜爱。他和一个在西贡的殖民官的女儿凯蒂·姐结了婚。凯蒂·姐在远东长大,对法国故乡早已印象模糊,但恰恰是这种模糊的印象,最终让·和小卡洛斯的爱情命运多舛。在她乘火车抵达碧色寨的第一天,她站在空旷的站台上,没有看到一幢超过三层高的楼房,没有看到一家有招牌的商场,没有看到一米像模样的街道,更没有看到传闻中的热闹繁华。凯蒂·姐那时就有失足掉进一个陷阱的感觉。

“你们还说这里和巴黎一样什么都不缺哩,可是这儿连巴黎郊外的一个农场都赶不上。”小卡洛斯夫人在快要当母亲时,还在如此抱怨。

“即便是巴黎郊外的农场,也没有这么好的阳光和宁静。”小卡洛斯总是这样劝解他的太太。

“阳光!感谢主,可它能当衣服穿吗?宁静!全能的主,你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是疯人院吗?”

“在冬天里,碧色寨的彝族人有句话说:‘烤太阳过冬。’他们总是知道如何合理地利用大自然的赐予。”小卡洛斯依然心平气和地说,“而现在的欧洲,你看看报纸就知道了,现在那里到底是不是一座疯人院。”

小卡洛斯夫人的嗓门高起来了,“疯人院怎么了?只要人多,疯人院也热闹。而这个野蛮的地方,你看得到几个有教养的绅士?连修道院都不如哩。”

那时,在碧色寨常驻的西方人也就二十来人,大多数人都有当年修筑这条铁路的难忘经历,他们有的为此感到自豪,有的在教堂里忏悔,以让·己目前的生活更心安理得。他们自成一个社交圈子,一般不和铁路对面的中国人往来。按他们的说法,要跨过铁路线去到那边,需要失去嗅觉能力和视力才行。寨子里的气味和凌乱不堪的房舍、以及肮脏的小巷,常常让·视文明卫生的西方人望而生畏。而在铁路线的东面,以碧色寨火车站为主要建筑,沿着山坡错落有致地布局着洋人的职工宿舍、带花园的洋楼、食堂、诊所、发电房、机车库、自来水塔、歌胪士洋行、歌舞厅、酒楼等,到处都是细心栽培的花朵和绿意葱茏的热带植物。为了让·里的生活少一些背井离乡的乡愁,多一些西方人的尊贵和闲适,法国人还办了一家奶牛场,特地引进了澳洲奶牛——有铁路,什么都可以运到。这是弗朗索瓦站长的话;又引进了葡萄和各种花卉,由忠实听话的安南人打理。他们知道如何给葡萄修枝和采摘,如何酿葡萄酒,如何修剪草坪,如何让·洲蕨、玫瑰、月季、石榴、海棠、波斯菊、鸡蛋花常开不败。碧色寨车站的洋人雇员在闲暇时就着下午茶或者一杯葡萄酒,在慵懒的阳光下,沿着延伸的铁轨,享受人生的红利,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而到了黄昏时分,枕木下的那些筑路劳工的孤魂,会在火车的碾压下伴随着风声呜咽。在半夜里,这种呜咽会变成厉鬼的呼啸,一路追赶着火车去向远方。

露易丝小姐最先听出火车轰鸣中的那些中国劳工阴魂的哭泣。她在布格尔神父面前办告解时,问博学的神父:耶稣基督赶走过的那些魔鬼,是否因为距离遥远,都跑到这古老的东方来作祟了?神父的回答是:因此主耶稣要派我到这个地方来,用基督的福音战胜愚昧的黑暗。露易丝小姐又问:那些本应该升往天堂的人,因为现实的不公,或者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认识耶稣基督,灵魂没有得到拯救,无辜下到了地狱,他们的冤屈我们是否能听到?我们现在还能拯救他们苦难的灵魂吗?这个问题让·格尔神父沉默良久才说,从基督的普世性来看,他们是迷途的羔羊,更应该被拯救。耶稣说过,“如果一个人有一百只羊,其中一只迷了路,他岂不把那九十九只留在山中,寻找那只迷失了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