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8/9页)

“好的,路上小心些。别忘记上个月火车还被土匪抢过一次。哦对了,凯蒂·的要和你离婚?”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不要离婚。”小卡洛斯说出这话后,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想开了就好。去昆明找自己的快乐吧。”大卡洛斯也不太喜欢那个图慕虚荣的兄弟媳妇。

大卡洛斯在他兄弟看上去有些沉重的背影就要出门时,又喊了一句:“别老把一个世界都扛在背上!”

小卡洛斯走后,大卡洛斯又继续自己的工作。他在鼻梁上架上眼睛,这是一副对他的确有用的老花眼镜了,不像过去,只是为了戴给露易丝小姐看。这些年来,大卡洛斯一直在偷偷跟着毕摩独鲁学习彝文,这种形状像蝌蚪的古怪象形文字,常常折磨得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并不是说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是个彝文化的爱好者,也不是他像布格尔神父在业余时间潜心植物那样,以此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他学习彝文,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从娘肚子里生下来时就要干的一件大事——找到基督山伯爵发现过的那种藏宝洞。

这样的藏宝洞在古老富裕的东方国度,在魔幻神秘的彝家大山,绝对值得赌一把。更何况,大卡洛斯先生还有一张花重金买来的藏宝图呢。

但要命的是:你必须懂彝文,并且是一种远古的彝文。

半年以前,大卡洛斯在八角楼的酒吧里遇见一个神神叨叨的美国佬,他已经走遍了彝家的大山,脸像一棵被伐倒的古树一般布满太阳的年轮,那是被晒褪了一层层的皮后留下的印痕。他形销骨立,胡子拉碴,落魄潦倒,身上布满牲畜的味道,身后紧随死亡的阴影。看上去他像一个游方传教士,虽然连面包都没有一口了,但目光执着,步履坚定,尽管他走到哪里,连蚊子都躲着他,不是因为他的皮肤上已经吸不出一点血来,而是由于他就是一具行走在陌生土地上的僵尸。他在八角楼酒吧的吧台前请珍妮弗小姐去玫瑰房里共度春宵。珍妮弗小姐说她早就不做这个了,玫瑰房里还有像刚刚开放的玫瑰一样的姑娘。但这个家伙说,他在大洋彼岸就久闻珍妮弗小姐的芳名,他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一会这常开不败的东方玫瑰。在他的苦苦哀求下,珍妮弗小姐才说,来吧,你这从小缺少母爱的可怜虫。但一刻钟后,珍妮弗小姐就把自己的同胞踢了出来,说这家伙是个只会放空枪的衰牛仔。大卡洛斯把他从地板上拎起来,本想像扔一个酒鬼那样将他扔出去,但他的手还没有舞动起来,这个流浪汉用他鹰一般的爪子抓住了大卡洛斯的胳臂,就像快输光的赌徒紧紧攥住手里的最后一块筹码。

“我有基督山伯爵的藏宝图。”他说。

“我还有维多利亚女王的王冠哩。”大卡洛斯回敬道。

“和我藏宝图中的宝藏比起来,女王的王冠只价值一杯马提尼酒。”

大卡洛斯从那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无限远的希望,只有一个在大海中快要淹死了却又看到了远远驶来的轮船的人,才会如此狂热又疯狂,这一点和大卡洛斯漂泊冒险的一生相似。关于在这片神秘古老的土地有一个藏宝洞的传闻,大卡洛斯不是第一次听到。他把他带到吧台前,给那流浪汉要了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他吃下了一整只烤鹅,三份牛排,两碗意大利通心粉,二十二个佐餐面包,外加一条大吐司,两壶咖啡。天知道这个夜夜在梦里的宝藏中打滚的家伙饿了多少天了。

作为填报肚子的代价,大卡洛斯让·国佬拿出他的藏宝图来。那是一张用某种矿物颜料画在一块本地土著编织的麻布上的图画。那上面浸满汗渍和污迹,连魔鬼的手印,阎王的唾沫,恋恋不舍的阴魂都依稀可辨,不知被多少人揣在怀里温暖过、梦想过、发狂过。从画上可以模糊辨认出有太阳、山、河流、山洞、树、动物和一些弯弯曲曲的道路,笔法很拙朴,布局很神秘,每个物体上都标有极难辨认的彝文,土布的下方还有数行说明书式的文字——他们猜测,需用放大镜才能看到这些小蝌蚪漫游在神秘尘封的历史岁月中。如果在欧洲,这样的一幅图画也许会贴到幼稚园的墙上,或者放进博物馆里,但在碧色寨,它足以令人疯狂。

大卡洛斯吐了一口烟喷到那散发出古老陈旧气息的麻布上,“也许,这块破布刚好够付你在珍妮弗小姐玫瑰房里的账单。”

“你的珍妮弗小姐就是中国皇帝的公主,也不配看一眼这张藏宝图,没有人蠢到用它去抵押一时的快乐。”美国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收起了那幅图。

“那么,它值多少钱呢?”

“一条滇越铁路。”流浪汉严肃地说。

大卡洛斯爆发出可以掀翻屋顶的笑声。没有人可以跟他谈论这条跨越两个国家的铁路的一切,连弗朗索瓦站长在他面前也自愧弗如,他就是滇越铁路的百科全书。从花了多少钱建这条铁路,到每一根枕木下有多少个中国人的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