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
毕摩独鲁这些年来一直盘算着一个计划,它或许来自于神的启示,或许又和魔鬼的诱惑有关。这个计划在孤独中酝酿,在黑暗中纠结,在仇恨中完善,在失落中一遍又一遍地被捡起来,又悲凉地放下。直到大卡洛斯来找他学习彝文,老毕摩仿佛看到了计划实施的希望。
在碧色寨的彝族人中,和洋人打交道总是让·感觉是站在台阶下仰着头跟他们说话。尽管像弗朗索瓦站长这样的人,虽然一直想和毕摩交朋友,对他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每年彝族人过年时,他都会给毕摩送来大包小包的礼物,有一年甚至还请人赶来一头大肥猪。但这些都是魔鬼的阴谋。毕摩想,人有自己的计划,魔鬼有他们的诡计。洋老咪们左手送你礼物,右手断你香火。从开来火车改变一切,到夺走你的儿子。天上的诸神啊,这就是洋老咪们喜欢干的事情,他们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些年阿凸在铁路上从巡道工做到列车检修工,再得到弗朗索瓦的推荐去蒸汽机车的机头上做司炉,一铲一铲地往炉膛扔煤块,驱赶着火车奔跑。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也越跑越快,和毕摩这一神圣的职业背离得越来越远。他结婚生子了,他的钱越挣越多了,他的眼界越来越开阔了,现在他已经是一名熟练的火车司机了。他再不会子承父业,做一个上通鬼神世界、下晓人间万象、人人尊敬的毕摩啦。
阿凸自豪地登上蒸汽机的机头,做一个浑身总是被煤烟薰得乌黑的司炉时,毕摩独鲁曾经到车站来找过弗朗索瓦站长,那是一次并不愉快的见面,因为弗朗索瓦站长以一个培养出了人家儿子、再来教育其父亲的姿态,接待那个可怜的毕摩。
“嗨,亲爱的毕摩先生,我的老朋友,真高兴您来车站做客!我荣幸地告诉您,根据我们法国铁路公司的有关规定,您可以每月享受一张免票。这让·能去这条铁路线上任何一个地方旅行了。因为您是我们的铁路职工家属了嘛,您应该为您儿子感到骄傲。”
“我日你洋老咪的老娘。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毕摩单刀直入地说。
“您说什么?”弗朗索瓦并没有听明白毕摩骂人的话。
“洋老咪,我来带我儿子回家。”
“回家?噢,亲爱的毕摩先生,您儿子上班时间,是不可以回家的。您要知道,在铁路上工作,可不是你们种地放羊,想回家就回家。当了一名铁路工人,他就必须遵守我们的时间。他要离开自己的岗位,火车就出大事了。明白我的话了吗?”
“你的火车关我屁相干!洋老咪,你们是哪一路魔鬼派来的啊?为什么要斩断一个毕摩世家的香火?将来哪个来给人们唱彝族人的创世歌谣?哪个来告诉人们:我们从哪里来的,死后又将去往哪里?哪个又来为我送祖灵?求你了,让·回家吧,他不回来,我独鲁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啊……”毕摩独鲁说着说着竟然哭开了,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蹲在椅子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像一个受到严重伤害的孩子。
弗朗索瓦站长一时被毕摩的眼泪搞得手足无措,这算个什么事?这又是为什么?他们曾经在战场上刀枪相见,弗朗索瓦站长记得那时的毕摩眼光中犀利的目光,如果多年前的那次战斗让·和毕摩一对一决斗,他不一定能战胜他。现在这个倔强的人竟以如此方式来哀求他,尽管弗朗索瓦闻出了他满身酒气。
“对不起,毕摩先生,我伤害到您了吗?请告诉我,什么是香火?”
“你们洋老咪是猴子变的还是狼养的?你们的家业不需要父亲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吗?人又不是山上的野狗,日出一窝来后就各奔东西。”
弗朗索瓦站长听明白了,这个毕摩今天说话可不像他从前那么神神叨叨、文雅费解。不过弗朗索瓦站长面对一个男人的眼泪,没有理由不怜悯他、同情他,宽恕他。尽管这或许带有某种居高临下的成分。
“毕摩先生,请不要伤心了。儿子总要长大的,我们要尊重他们的人生选择。我的儿子也跟阿凸差不多一般大,我当初还希望他去学铁路工程呢,嗯,就像您说的,继承我的事业。但他喜欢绘画,将来想当一个画家。你明白吗?就是那种跟一个流浪汉差不多的职业,如果他不能取得成功的话。即便他饿死了,那也是他的选择。”
“狼还护自己的崽崽哩。”毕摩抽泣着说。
弗朗索瓦不是很高兴这句话,“毕摩先生,您要明白,现在这个世界上,人要比狼更敏捷凶猛,才存活得下来。对不起,火车要进站了,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的话,我得工作去了。”
弗朗索瓦站长摇了一下桌子上的铃铛,一个职员走进来,“送这位先生出去。”面对那个职员有些诧异的眼神,弗朗索瓦站长又补充说:“他误解我的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