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第3/12页)
“亲爱的毕摩,在对你有充分的了解后,我对你充满敬畏,就像敬重我们教堂里的神父。”大卡洛斯相信,这是自己的真话。过去他不进教堂,也看不起神父,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的生命中需要敬畏的东西愈来愈多了。
毕摩并不为这话感到高兴,面无表情地从背箩里抓出几个土豆丢进火堆里。大卡洛斯想起自己的行囊里还有一块干牛肉,本来是给自己的牧羊犬准备的,现在他的肚皮都贴到脊梁骨上去啦,他也把干牛肉拿出来,切下一块,递给毕摩。
两人吃过简单的晚餐,在火堆边和衣而眠。头顶的星星硕大而清晰,仿佛伸手可摘。大卡洛斯过去经常出来打猎,但那有些像英国王室成员的狩猎,奢华而喧嚣。每次在野外狩猎都有仆人给他搭帐篷,为他喂马牵狗,为他背来舒适暖和的睡袋、靠椅、香槟、杜松子酒。他还想起有一次带露易丝医生和玛丽护士以及弗朗索瓦等一干人出来打猎,以至于惊动了当地的官员,因为他们说附近有土匪,担心这些尊贵的洋人出意外,竟派了一个班的武装士兵来保护。那与其说是一次狩猎,不如说是洋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惬意而耀武扬威的巡游,不要说猎物早躲得远远的了,就是沿途的老百姓,都受到不小的惊吓。
临睡前,大卡洛斯问:“亲爱的毕摩,我还想请问一下,刚才你说明早的太阳又有另外一种‘说法,’那么,它会告诉你什么呢?”
“太阳出来了,树上的鸟儿叫了,说法就会有了么。”毕摩还是那种绝不轻易透露答案的神秘口吻,就像睡梦中的呓语,不着边际。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用升起,毕摩将找来的十根竹竿在那块面对东方的平地上摆放成一个奇怪的图形。大卡洛斯也爬起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毕摩独自忙乎。他忽然在清晨凛冽的空气和毕摩的肃穆中感到了某种庄严,他推测,或许毕摩在借助初升的太阳测绘某个方位。是那个藏宝洞的方向吗?
初升的太阳让·竿在地上透射出长长的影子。毕摩微闭双眼,嘴巴时而蠕动几下,既像诵经,又像一个哲学家在穹苍下、大地上思索人类的某个还没有答案的终极问题。有时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绳,爬在地上测量竹竿影子的长度和南方地平线形成夹角的角度,然后,用一根竹笔在地上写写画画,仿佛他此刻不是一个擅长驱魔赶鬼的彝族巫师,而是一个具备了现代科学知识的铁路公司的测绘人员。
随着太阳日渐升高,这些影子也像一条条还没有完全僵硬的蛇一般,在地上缓慢地发生着变化,最后它们令人惊异地交汇在一个点上。大卡洛斯也被这神秘的氛围震慑了,大气不敢出地静候在一边,连他的牧羊犬都乖乖地爬在地上,瞪着迷惘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
“我的推算没有错,再过五天就该杀黄牛祭天,给太阳神过节了。”毕摩从地上爬起来,像终于解开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一样,脸上充满轻松和喜悦。
“太阳神的节日?”大卡洛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个老家伙带着自己跑了这么远的山路,就是为了推算一个节日?
“嗯,你看。”毕摩指着竹竿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说,“太阳走的路告诉我,它已经从南端快走到北端,阳年就要到了,大地上的万物该拔节长骨头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要杀黄牛感谢从南边回来的太阳神。洋老咪,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张太阳走的路线图啊?”毕摩独鲁拿出那张大卡洛斯临摹给他的藏宝图的局部图案说。
“尊敬的毕摩,我从哪里找到的这张图并不重要,”大卡洛斯尽量压制着内心的怒火和失望,“重要的是,它还告诉了我们些什么?”
“历法。”毕摩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太阳历法,它还没有被你们的火车开进开出的时间搅乱。”
大卡洛斯本想呵斥一声:别又跟我胡扯啦。但他看见了毕摩独鲁眼睛里的仇恨,那是一种自己的生活方式被人无端搅乱了的人才会有的恼怒,就像一个正在午休的人猝然被人叫醒。他当然知道毕摩对火车的敌意,对洋人的反感。他认为自己应该像一个驯兽师一样,努力去学会另一种“动物的语言。”
不过这种语言不是已经知道了太阳为恒星,地球是太阳的一颗行星的西方人可以轻易读懂的。根据毕摩独鲁的解释,宇宙是由清浊二气在你来我往的运行中形成的,那时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日月星辰,到处都是混沌、黑暗、虚幻,没有日子、季节和年份。虚空中诸神出现,他们神力无边,在虚无混沌中开天辟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高山上钉下四根铜铁柱,把天撑起来了,从此便有了大地,它像一个鸡蛋一样静止不动,有蛋壳、蛋皮、蛋白和蛋黄。太阳在这个巨大的鸡蛋上来回奔忙,当它从大地的南端来到北端时,就是一个阳年,在季节上为春、夏两季;当它从北端去到南端时,则为一个阴年,在季节上为秋、冬两季;而当太阳再次从南端回到北端时,则为一个整年。这个太阳在天上的旅行过程被彝族人精确地计算出有365至366天。彝族先民中的智者把一年分为十个月,每个月为36天,全年就只有360天,那么,一年中还剩下的五六天用来干什么呢?用来过年。人们劳作辛苦了一年了,总得有几天的时光,不属于任何月份,就像多余出来的一份财富,供人们尽情享受。因此,它们是欢庆、喝酒、祭祀、休息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