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

“妈的,好像全世界的人爱情都卡壳了。”大卡洛斯听他兄弟说,凯蒂·卡洛斯神经濒临崩溃,成天跟小卡洛斯闹着要回法国,否则就要跟可怜的小卡洛斯离婚。

“老兄,我看不是卡壳的问题,是死亡的问题啦。”小卡洛斯灰心丧气地说。

“前些天我听弗朗索瓦站长说,他夫人也闹着要回法国,说再在碧色寨呆下去,人都会给逼疯了。真不明白这些娘们儿是怎么想的,如今这个世界上,还到哪里去找这么安静、这么舒适的地方。”

“这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是男人们角逐的战场,而女人们,没有繁华的大街,没有时尚品商店,没有体面的社交圈子。就像凯蒂·的,挣那么多的钱,却永远只能赶巴黎时尚生活的末端,连香奈儿最新出来的女式帽都买不到。”

“那你就陪她回一趟欧洲,就当休个假吧。”

“不,谁喜欢回去就走她的,我才不奉陪了呢。”

小卡洛斯在一年前已经陪夫人回过一次欧洲了。在碧色寨生活的西方人一般都将孩子寄养在欧洲的亲属家,去年小卡洛斯是陪凯蒂·法国的岳父母家看望他们的女儿。但那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回国探亲之旅,即将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让·争的风云堆积在每一个欧洲人的眉头。他在欧洲两个多月,竟然没有看到几天晴朗的天。即便是回到克里特岛,面对曾经的故乡,他这个少小离家的天涯浪子,已经找不到一丝故乡的亲情,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一个位置。他像一个去到繁华都市的农民,言辞木纳,举止笨拙,脑子总跟不上别人的机巧,不但在社交场合上被人轻曼,和儿时的朋友们也难以找到共同的话题。在已经陌生的欧洲,他方觉得碧色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他才不能自持地怀念碧色寨明亮的阳光,青翠的山岗,悠闲的生活,纯朴的人们。在欧洲任何一座城市,他都只是一个流浪汉,而在碧色寨,就像多年前他哥哥说的,他们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老爷,而且是生活成功的殖民者,事业发达的商人。

这可能是几乎所有在碧色寨淘金的西方男人们的感受,他们在这里有舒适的生活,有带花园的洋房,有不受战争困扰的宁静。他们是生活在这个混乱世界的真空中的一群人,二十多年前的一条铁路让·们有了一条固定的人生轨道,悠闲雅致、从容不迫。碧色寨车站铁路的东边简直就是一个欧洲的小花卉植物园,亚热带地区温暖湿润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让·物葳蕤、花果不败。人们还开劈了一块网球场,一块门球场,甚至还可以举办足球比赛。碧色寨的绅士们实在看不出这里的生活和欧洲有多大的差距。

如果以大卡洛斯的生活标准来看,这里甚至比欧洲还更令人惬意和满足。歌胪士洋行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卡洛斯兄弟成为在印度支那一带都有名气的阔佬和慷慨的绅士。人们津津乐道的不仅仅是歌胪士洋行日益扩大的商业领域,也不是羡慕大卡洛斯养的几匹英格兰纯种马,两条德国牧羊犬,而是他的庄园里的一条澳洲鳄鱼,一头本地的豹子,以及一条驯化了的蟒蛇。天知道这些凶猛的家伙怎样和大卡洛斯和睦相处。铁路西边的彝族人传说,他晚上和鳄鱼睡觉,出门和豹子散步,而那条蟒蛇,据说是他另一个兄弟,还能跟他说话哩。当地人除非受到邀请,一般不会来铁路东边的洋人生活区,连他们的牛羊都会自动避开这个山头。因此他们对洋人们生活方式的种种猜测,总是和彝族人的神话传说一样,天上地下,人鬼不分。

大卡洛斯庆幸自己一直没有结婚,因此不会有他兄弟这样的烦恼。他对露易丝小姐的追求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但他并不以此为苦役。碧色寨的西方人总是惊讶于大卡洛斯对爱情的执着,连布格尔神父都为之感动,还以耶稣基督的名义劝过露易丝小姐。人不在教堂里举行神圣的婚配,是不符合基督道义的。大卡洛斯先生过去虽然显得粗俗了一些,也许在修这条铁路时犯下了一些罪孽,但基督的召唤使他慢慢接近于一个纯正的基督徒。亲爱的露易丝小姐,在主面前,我们都是罪人,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去求得主的宽恕,让·罪的灵魂得到拯救。去年的大旱,是大卡洛斯捐了一车皮的粮食,使附近几个村寨的人们免于饥饿;平常教堂里的弥撒奉献,大卡洛斯先生都是最为慷慨的人。就是耶稣基督,也看见了一个曾经的罪人,在远东的火车汽笛声中得到了拯救。露易丝小姐面对这样的劝解,总是面带微笑地说:“谢谢,大卡洛斯先生得到拯救了,是他的荣幸;只是我的罪孽还没有得到基督的宽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