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4/9页)

碧色寨炙热阳光下的孤独很快席卷了病怏怏的秦忆娥,她每天坐在小洋楼二楼的阳台上,看来来往往的火车,听它单调粗鲁的鸣笛打发漫长的时光。这个奇怪的地方,比传说中的蛮荒之地还要荒芜老土,却比电影里的生活还要舒适洋派。当然这一切以穿过碧色寨的铁路线为分水岭,铁路西端是百年老寨,除了土司的大宅和那幢为秦忆娥建的洋楼,其它都是一些土坯墙和石头墙的低矮老屋,看上去破败凋零,零乱肮脏,牛屎马粪布满坑坑洼洼的小道。铁路那边是个有色彩的、整洁有序的世界,似乎和铁路这边的人们毫不相干。但那边仿佛是一个未知的彼岸,不是遍布陷阱,就是充满诱惑。

因此,当秦忆娥自己说要到铁路对面的诊所看洋人医生时,普田虎土司鼻子哼了几声。“他们啊,除了用针把人扎昏过去,就只会用刀乱划人。”

当年第一个敢去洋人诊所看病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彝族汉子,他上山打柴时被魔鬼纠缠住了,回到家后浑身烧得只会说魔鬼的话,神通广大的毕摩遍请各路神灵、用尽浑身解数也赶不走他身上的鬼。刚好弗朗索瓦站长到寨子里做客,他就建议病人到铁路对面的诊所试试。人们说病急乱投医,彝族汉子在弗朗索瓦站长的陪同下来到诊所,露易丝医生刚把注射的针管亮出来,这彝家汉子就瑟瑟发抖了,当针头注射进肌肉时,他竟然吓得昏死过去了。这个事件也被毕摩独鲁用来证明洋人用针杀人的有力证据。关于铁路对面洋人诊所的恐怖传闻,还有他们竟然用刀划开孕妇的肚子,把小孩取出来。彝族的婆娘们闻之失色,她们说,人又不是猪,可以随便用刀在肚皮上划来划去。生个娃儿嘛,拉泡屎的功夫。毕摩独鲁对此的评价又比寨子里的人略高一筹,他说,那是因为洋人跟我们有不一样的心,他们做啥事都下得了狠手。

来自城里的秦忆娥当然对这些传闻不屑一顾,她对普田虎土司说:“那我就回娘家去看病了。你把‘米其林’专列给我招来。”

即便是富甲一方的土司,“米其林”专列也不是说招来就能招来的,因此普田虎只能遂了秦忆娥的愿。洋楼关不住一个女人的心,就像一只鸟笼里的金丝鸟,鸟笼的门一旦打开,鸟儿就会飞走。普田虎土司那时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但普田虎土司后来追悔莫及的是,如果他知道秦忆娥是怀孕了,不要说租一趟“米其林”专列,就是把“米其林”专列买下来,他也愿意啊。可惜的是,秦忆娥怀胎四个月后却流产了,她拉下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有毛茸茸的头,还有一条尾巴,看上去像一头虎仔的模样。秦忆娥当时就吓晕过去了,而普田虎土司则在一边捶胸顿足。

一个慵懒的下午,秦忆娥跨过了铁道线,就像飞出了鸟笼的鸟儿,战战兢兢地闯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刚刚跨过铁路,来到洋人的地盘,一个男人就温情地对她说:“为什么要拒绝太阳的温暖呢?多晒太阳对您的病会有好处。”

秦忆娥从洋伞下抬头望去,就看见了小卡洛斯那双像湛蓝的湖泊一般的眼睛。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来到碧色寨时,第一个向她绅士般致意的洋人。她忽然感到有些晕眩,身边的侍女梅子一把搀扶住了她。

小卡洛斯那天是故意到铁路边来邂逅秦忆娥的。他在歌胪士洋行二楼的办公室的阳台上看见一把花洋伞飘了过来,他就知道那个从汉地远嫁而来的女子即将来到了他们的世界。他伫立在窗边犹豫片刻,躁动的心忽然感受到远处那把洋伞下的阴凉,甚至还觉察到一股恬淡的东方女子的气息,正在浸入他的骨髓。于是,他做出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它的意义在今后便会显示出来,那就是南美洲的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北美洲便掀起了一场风暴。

噢,不要责怪小卡洛斯还没有和对方说上一句话,脑子里就开始满地跑火车。碧色寨实在是个枯燥乏味的地方,更何况这个没有妻子在身边的男人,目前正处在婚姻的焦虑之中。据小卡洛斯夫人上一封来信说,她正在咨询律师有关离婚协议的问题,如果小卡洛斯还不打算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碧色寨的话,他也许会收到一封体面的离婚协议。

“夫人,我的意思是说,您应该多做些户外运动,您会发现,外面的世界会很有利于您的健康。”

那些天小产后的秦忆娥面色苍白,气虚体弱,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但这种东方病态的美让·卡洛斯顿生怜香惜玉之情,这个女人如此地纤细、娇小,就像没有骨头一般轻灵飘逸。小卡洛斯想起在巴黎时看的一场芭蕾,要是面前这位女士掂一下脚尖,恐怕就会飞升到天空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