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3/9页)
“中国人的月亮还会被狗吃掉哩,你可得看好自己的狗。”一个和他一起在八角楼的酒吧喝酒的欧洲人说。几天前一个月圆的夜晚,碧色寨的西方人忽然听到激烈的枪声和敲打锣鼓、瓷盆的声音,他们还以为又有土匪前来围攻车站了,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两次。可是等他们携枪准备自卫时,欧洲人身边的中国仆人告诉他们,对面的中国人正试图赶走天上的一只吞吃月亮的狗。原来是月全蚀发生了,中国人相信他们在地上发出的声响、甚至向被蚕食的月亮开枪射击,可以挽救他们的月亮,吓走那只惹来麻烦的天狗。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珍妮弗小姐的笑声最为响亮刺耳,像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一只大瓦缸。这个女人已经在碧色寨耗尽了她所有的情爱,现在臃肿肥胖,花老色衰,成了远东一支令人怀念的凋败玫瑰。当然了,八角楼的玫瑰房依然夜夜散发出玫瑰的芳香,珍妮弗小姐在大卡洛斯的提携下已经荣升老鸨的职责,她负责向几个新来的欧洲妓女传授如何营造玫瑰房中的虚幻爱情,如何掏空每一个来到远东淘金的牛仔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但她也会告诉她们:绝对不能把一只老虎放进玫瑰房里来,那会造成空前的灾难。至于有小姐问到老虎怎么有可能进入到玫瑰房时,珍妮弗小姐的回答是:在神秘的远东,既然他们的狗都会把月亮吃了,一头老虎也会溜进你的怀里来。
“听说那只吞吃月亮的狗,会带来不吉利的事情。”小卡洛斯在另外一张酒桌前,忧心忡忡地说。凯蒂·卡洛斯夫人昨天带着孩子离开碧色寨回欧洲了。她跟小卡洛斯的离别赠言是:“这个鬼地方,除了火车还在运行,人们都死了好几十年了。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迟早会被这里的生活逼得发疯。”
坐在吧台前的弗朗索瓦站长说:“噢,亲爱的小卡洛斯,别相信那些中国人的胡诌啦。世界上要发生的灾难离我们还远着哩。如果真有世界末日那一天,这里一定是人类的诺亚方舟。”
“我担心的是,世界末日还没有来,心中的末日就到了。”小卡洛斯说。
“享受你的生活吧,老弟。”大卡洛斯举起了一只酒杯,“没有妻子在身边的丈夫,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男人。”
弗朗索瓦站长此刻应该和小卡洛斯有相同的落寞,他的妻子也和凯蒂·卡洛斯结伴回欧洲了,不然平常他是不会轻易到八角楼酒吧来喝酒的,因为弗朗索瓦太太总是说,那里不是一个正派的绅士应该去的地方。不过她主动放弃了监督权,也就不怪弗朗索瓦站长偶尔的“不正派”了,更何况,碧色寨本来能为欧洲人提供娱乐的场所就仅此一家。因此,弗朗索瓦站长不能不抱怨说:“这些女人们啊,以为回到欧洲,就是回到了文明的社会和时尚的生活中,其实我们碧色寨哪一点不比欧洲时尚啊?火车让·们并不孤独。你们看看那些有钱的中国人,他们时髦起来,一点也不比一个巴黎大街上的女士落伍。尤其是那个土司的妻子,这个家伙可真是借助我们的火车,把一个月亮上的美人儿娶过来了。”
弗朗索瓦站长也许说得不错,碧色寨的中国人中最能效仿欧洲时尚文化的,莫过于普田福土司的三姨太秦忆娥了。巴黎最时新的凉帽、皮鞋、裙装,不是一打一打的买,而是成箱地通过火车托运而来,反正她花起土司丈夫的钱来,有一种大地方人的无畏勇气、挥金如土和理所当然。碧色寨的人们说,这个土司老爷托火车之福、用一列专列从省府昆明迎娶回来的汉族女子,住洋楼、穿洋装、还会说洋话,仿佛她远嫁到边陲之地碧色寨,不是来做威风八面的土司老爷的三姨太,而是为了向洋人证明,一个中国女人,也会享受他们所有的东西,天知道还会不会和他们上床。
秦忆娥身边有两个仆人,一个老妈子负责她在洋楼里的生活,一个叫梅子的小姑娘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她的职责就是为少奶奶撑伞,不让·缕碧色寨的阳光照在她娇嫩苍白的皮肤上,以保证她不会像彝家女人的皮肤那样黑里透红。尽管土司告诉她,我们彝族人以黑为高贵、为美。但遭到秦忆娥的极度轻蔑,“锅底灰够黑的了,干嘛不抹在脸上?”她说。因此,她身后总是站着给她打洋伞的女仆梅子,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她走到哪里,那绚烂的孔雀就跟到哪里,对这个来自城里的女人来说,这里的太阳咬人哩。
但在月亮被天狗吃了的那个神秘晚上,秦忆娥忽然上吐下泻,腹痛难忍。土司找来毕摩给她赶鬼,还让·鲁为她诊断看病,乌七八糟的草药也吃了一大堆,但她却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白,每到太阳落山时都会定时呕吐。连普田虎土司扑向她时,感觉就像捕获到的不过是一只不够填牙缝的小猎物,城里的汉族女人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他开始怀想那些壮硕肉感、黑里透红的彝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