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2/9页)

露易丝小姐当然明白自己的罪孽,更知道大卡洛斯的罪有多沉重。她的中国父亲赵师傅曾经告诉她,他的那条瘸腿,就是拜大卡洛斯之赐落下的。当年在人字桥工地上,他们几个劳工被绳索吊到悬崖绝壁下去打钢架基座的铆钉,铆钉打好了,绳索却被大卡洛斯在上面砍断了。赵师傅命大,是唯一的幸存者。露易丝小姐的中国父亲说:“不要让·个家伙碰见我。我在阴间的那些死难兄弟,经常捎话来说,老哥,冤有头债有主,你什么候帮我们报仇啊?”

罪孽感在这一对似乎永不能走在一起的恋人间,留下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因为一方试图弥补它,而另一方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不断挖深它。大卡洛斯不明白露易丝小姐韶华已逝、芳龄不再,当年铁路工地上像草莓一样鲜嫩的窈窕淑女,现在已经是人到中年、略显臃肿的妇人,却依然固执地拒绝一颗痴情的心。在寂寞的碧色寨,爱情似乎是人们抵御漫长无聊的生活以及排解孤独的唯一良方——即便没有爱情,性爱总是需要的吧?但就是耶稣基督也知道,露易丝小姐做得像一个修女一样好。

耶稣基督当然也知道,碧色寨虔诚的基督徒、热心的捐献人、坚定的爱情守望者大卡洛斯先生,虽然在八角楼里长期养着几个操皮肉生意的洋吧女,但他自己从来不碰她们一根指头。他在碧色寨洁身自好,即便是到蒙自县城去处理商务,也最多和人赌上几局,女色似乎对他没有吸引力。甚至有两次,大卡洛斯应露易丝小姐之邀,陪她到昆明去采购医疗器械和药品,顺带出去散散心。大卡洛斯像一个绅士一般地鞍前马后地效劳,但对露易丝小姐却秋毫无犯。他们住在酒店里,各开各的房间,却在一起喝早咖啡,一起出游,一起去昆明的大教堂里望弥撒,拜见巴黎外方外传教会的主教大人,一起参加在昆明的外国人的社交活动,人们都以为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儿,新认识的朋友甚至还有人称露易丝小姐为卡洛斯夫人。但她从不否定,也不肯定。一次在游览滇池的游船上,大卡洛斯喝得有些不能自持了,趁着微醺的酒意对露易丝小姐说:“看啊,这天堂一样的地方,却漂泊着两个找不到爱情归宿的欧洲人。”

露易丝小姐似乎有些被感动了,但依然矜持地说:“卡洛斯先生,你认为我们会有同一个归宿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大卡洛斯急切地抓住了露易丝小姐的手,刚好来了阵风浪,游船倾斜了一下,将露易丝小姐往大卡洛斯的怀里推了一把。大卡洛斯动情地说:“亲爱的,你只要答应我,回去我就正式向你求婚。”

“唉,晚了。”露易丝小姐在游船平稳了后,离开了大卡洛斯的怀抱。“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她说。

“日子还长着哩,我认为,一点也不晚。而爱情,它永远年轻。”大卡洛斯像一个浪漫的年轻人那样,向着苍茫的滇池水表白。

“看到码头上那些候船的人了吗?他们错过了这一班船,就只能赶下一趟了。每个人的日子都很长,但错过了船期,怎么会有同一个归宿呢?”

“我错过你的船期了吗?我们不是都修过那条铁路吗?你还救过我的命呢。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不感恩?”

“卡洛斯先生,你应该知道,感恩和爱情是两回事。而修铁路的那段经历,我请求你不要再提起了,好吗?”

“噢,我明白了。”大卡洛斯有些沮丧,他望着碧绿的湖水和远处的青山,“露易丝小姐,你也知道,在这样的国家修一条铁路,如果没有强盗的勇气和恶棍的粗鄙,你是达不到目的的。”

“可怜的卡洛斯,我为我们的命运感到遗憾。”

大卡洛斯想,即便我们把自己当成十字军东征的圣徒,但因为东征的血腥,圣徒们就该永远背负起那沉重的十字架吗?他很想告诉露易丝医生:法国政府在中国修的这条铁路,就像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我们只不过是被命运驱赶到前线的小卒而已,犯不着去为国家背负道德的包袱。如果你要恨这条铁路,也犯不着搭进去自己一生的爱情。

唉,这两颗永远走不到一起的心灵,随着岁月的流逝,最后成了两枚坚硬的干果,一个把自己深深地躲藏起来,一个变得麻木不仁了。有时连大卡洛斯自己也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家庭的。

不过,如果大卡洛斯先生乘火车到了安南,那里的女子他是不会拒绝的。而且大卡洛斯几乎每月都要过去一两次,不是去洽谈商务,就是去会他的情人——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传说大卡洛斯在安南的海防有一个情人,但从没有人证实过。一个无聊的夜晚,在八角楼的酒吧里,人们再次谈到这个问题,大卡洛斯对人们说:“我的情人在月亮上。中国人就认为月亮上有个女人,是一个叫嫦娥的女士,她可是个谁都碰不到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