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

这年农历二月初三,是碧色寨的彝族人祭火神的日子。秦忆娥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她坐在英国产的梳妆镜前,往苍白的脸上扑巴黎香粉,然后对在一旁伺侯她的梅子说:“去告诉师爷禄兴,让·给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歌胪士洋行的大卡洛斯和小卡洛斯先生送帖子去,请他们也来看看祭火。”

坐在餐厅那头的普田虎土司鼻子哼了一声,说:“这些洋老咪,手脚上的毛像猴子一样多,还在啃生牛骨头,懂什么祭火?”

秦忆娥抢白他道:“那叫烤牛排,不是牛骨头。人家吃的是鲜嫩,老牛还吃嫩草呢。”

普田虎土司最怕三姨太提起这茬事儿,三姨太就是他嘴边的嫩草,他的舌头硬一点,嫩草就会像泥鳅一样又滑回她娘家去了。因此他只有对三姨太说:“好嘛,即便他们能用火来推着火车跑,他们也该晓得,是谁把火种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秦忆娥的回答充满她对这个地方的人和事一以贯之的鄙夷,“都什么时代了,真是土包子。赶马的人才稀罕火种,满地跑的火车从不靠火种,却拉来了金山银山。”

秦忆娥回到家里来后,就没给过土司老爷好脸色,当然,并不是说现在她有小卡洛斯的爱了,就可以在这座专为她盖的小洋楼里有恃无恐,而是秦忆娥发现,她不在碧色寨期间,普田虎土司又有了新欢。一个壮实的彝族女人成了土司衙署的总管,土司甚至把粮仓的钥匙都交给她管。秦忆娥见过这女人一次,阔嘴厚鼻、红脸膛大奶子,小蛮腰大屁股。这种女人才能填饱一头老虎的胃口哩。因此,当普田虎土司在她到家那天晚上想摸进她的卧室时,秦忆娥拿一个洋药瓶摆在两腿间,“找你的大屁股女人去!我这儿还上着药。”

洋人的东西总是比刀子还要厉害。不过,普田虎土司很快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再漂亮的女人,只要她在床上拿腔作态,不好任意摆弄,就连一头老母猪都不如。因此,上不上秦忆娥的床,对土司来说也不重要了,三姨太现在不过是他的一个摆设,脸上的一点面子罢了。

男人对失去兴趣的女人,常常连火都懒得发。普田虎土司慢悠悠地对女仆梅子道:“还像木桩戳那儿干什么?快去请那些洋人老爷。”他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秦忆娥三天两头地往铁路那边跑,不是说去看病,就是说去跳舞看电影,参加洋人的聚会,有时连晚饭也不回来吃,那些洋老咪在八角楼里搞些什么名堂,土司又不是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又说在跟洋人学打网球了。碧色寨的网球场上从来只有洋人们玩,彝族人说洋老咪们隔着一张网,把一个球打来打去,还不如人们抢荷包或摔跤,至少人们在这些游戏中还能找到爱情。洋老咪的玩场,就跟耍猴一样,有什么意思呢?但秦忆娥每次面对土司的诘问,总是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交际,社交。人家洋人兴这个,才把铁路修到你这山沟沟里来,让·有财发,有新朋友认识。中国过去不懂交际,所以落后,老是被洋人打。人不交际,还不跟死了一样。”

一股莫名鬼火涌上土司的心头,“狗日的杂种,哪儿来这么多的老爷啊!”

梅子慌忙退出去了,秦忆娥从镜子里看到了土司的恼怒,她头也不回地说:“老爷要有老爷的样子。真是个蛮子。”

每当三姨太说他是个蛮子时,一向气吞山河的土司就英雄气短了,他呷了一口酒,叹口气道:“这世道啊,比我更像蛮子的人多啦。你没有碰到,是你命好。”

普田虎土司的哀叹是有道理的,比他这个彝族蛮子更野蛮的人,如今到处都是。只是他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将横蛮无理到什么程度。不过他马上就要在祭火场上领略到了。

碧色寨的祭火场在村寨后面的龙树林前,人们祭祖、祭火、祭龙都在这片郁郁苍苍的参天古树之下。多年前普田虎土司就是在这里,带着自己的人马和弗朗索瓦带领的铁路勘测队开战。但是在天上的祖先,在大地上的龙神,在火塘上的火神啊,你们看看吧,即便是一个权倾四方的土司老爷,今天也不得不请这些野蛮人到这里来当尊贵的客人。不是为了让·个汉族女人高兴,也不是因为祭火神时缺少嘉宾,只是因为火神带来的火种,被一些人祭祀,被另一些人用来推动了火车,带来了人人都需要的财富。不管怎么说,看在财富的份上,大家还是说得过去的朋友,还需要像秦忆娥说的那样——交际。再说,碧色寨的洋人们还把他当有身份的贵族,他们恭维起他来,常常让·土司像喝下一碗蜜糖水一样滋润。

太阳当顶时,祭火场地上人群熙攘,彝族人已经穿好了他们的节日盛装,搬来了铓锣、三弦、唢呐、牛角号等乐器,汉人敬官,彝人敬火。这是一个神被请下神坛与人共欢乐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