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3/15页)
本来,按照往年的规矩,在火神被展示给众人后,毕摩独鲁将扮演“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角色——这是弗朗索瓦站长对他的评语,他将向人们展示钻木取火的绝技,再现彝族人的祖先在茹毛饮血时代迎取火种的历史。多年以来这都是一个神圣庄严的时刻,人们在此之前已经泼掉家中火塘里的柴灰,今天将要把老毕摩钻木请来的新火种迎回家。要不然,他们一年的平安和衣食将无所依持。当火种引燃成一把把燃烧的火炬后,众神狂欢,人神共娱,人们将看到大自然中的神祇们骑着云朵来,驾着飞翔的战车来,乘着蒲公英来,驱赶着虎豹熊罴来,带着天上的仙女来,牵着海里的龙王来。
“他们倒不失为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浪漫民族。”当弗朗索瓦先生听土司说,将有这么多神灵来参加今天的祭祀时,侧身对大卡洛斯说。
“一群长了胡子的儿童。”大卡洛斯打趣道,依然不无嘲讽。
而他的兄弟小卡洛斯却接过话来说:“成年人要是可以合理地胡闹,并把它当成一个节日的话,我情愿生来就是个彝族人。”
秦忆娥瞥了小卡洛斯一眼,于是他连忙补充道:“东方古老的民族总有许多让·们费解的东西,太令人着迷了。这让·们经常忘了自己是谁。”
普田虎土司终于找到反击这些自以为是的外族人——包括自己的三姨太——的机会。“我们彝族人就是在山林里迷路了,也总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场地中间有一段干枯的老树桩,约有三米多长,两人合围那么粗,它被雷电劈过九百九十次,被魔鬼啃吃击打过六百六十次。因此它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它是火神之父,每年毕摩独鲁都将从它的身上用一根钻木杆取出火种来。它就像大地上沉默的老父亲,在人们最需要时,燃烧自己,温暖众生。
今年的祭火节来临之前,毕摩得到了神灵的一些让·也感到费解的启示。昨天晚上,他在家里看见一道蓝光出现在火车站的上空;五天前,他在山梁上看见百兽逃亡,众鸟迁徙,无论他使用何种语言呼唤这些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仿佛都没有听到,连那只随时降落在他肩膀上的山鹰,也只是在他的头上盘旋三周后,恋恋不舍地飞走了;从去年春天开始,山上的野花要么不再开放,要么开错了季节。春天时,大地竟然像错过了花期的寂寞老妇人,在本该马缨花遍山开放的灿烂季节一派凋敝、单调;而该在冬天开放的山茶花,却在秋天里提前开放,似乎要向人们宣告,这个冬天将会很漫长。更让·感到恐惧的是:年年开春以来都会将大地打扮得一地金黄的油菜花,今年竟然会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上开成了血红色的一片。毕摩当时就吓得给苍天大地上的诸神跪下了:东南西北中的天神啊地神,树神啊龙神,掌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生命树啊,是万物错过了季节,还是我们得罪了众神?这是一个凶年。
因此,今天的祭火毕摩独鲁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在那些彝家的后生抬火神时,他不断告诫他们:“小心,小心,火神今天脾气不好呢。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啊。”
祭火场寂静下来,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毕摩将如何从神灵那里迎请来第一颗火种,而他的嘴唇竟然不听使唤,没有念出烂熟于心的迎火经文,似乎有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使着他,让·不由自主地念出“地上的恶龙来了,天上的恶龙来了,地上的恶龙天上的恶龙都要来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咒语。他的耳朵边则填满了野牛一般的嚎叫,不是一头,而是一群,铺天盖地向他冲来。他手里抓着的黄栗木钻火杆禁不住颤抖,力气在一瞬间就像手掌里捧不住的水。老毕摩急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在这必将记入碧色寨历史的一天,彝族人在虔诚地迎接自己的火神,像保留一棵火星一样,传承他们祖先的智慧。人类自从认识了火,就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日子,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进步之一。尽管现在的人们用洋火来引火,用电灯来取代火,甚至用火来驱赶火车,但彝族人仍然坚守对火最朴素的情感,最古老的崇拜。这不是做给洋人看的热闹,也不是如秦忆娥所说的蛮子们的土气,而是他们不愿忘记自己的历史与文化。但那天祭火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有个更野蛮的人,像一个闯进家里来的强盗,一脚踢翻了人们心中神圣的火塘,更打败了彝族人供奉了数千年的火神。
天上传来的野牛般的嗡鸣声,并不是毕摩独鲁于神魂超拔中出现的幻听,这野蛮的轰鸣几乎要穿破人们的耳膜了。人们已经不能聚精会神地观看毕摩钻木取火的奇迹,所有的人都惊讶得抬头望天。他们看到了另一个夺人魂魄的奇迹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