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4/15页)
仿佛一大群野牛在天空中横冲直撞,驱赶着惊慌失措的云朵,并一路拉屎,宁静的天空和大地,眨眼间就被蹂躏得支离破碎了。
一声巨响从山坡下传来,一个大炸雷落在树梢上,响声也只有它的万分之一。因此这天崩地裂的轰鸣让·有人的什么都听不见了,而且还霎那间忘记了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梦里还是梦外。天地间瞬间翻了个个儿,一朵盛开的黑蘑菇,梦幻一般开放在半空中,就像神话传说中魔鬼口里吐出的黑气。
本来跪着钻木取火的老毕摩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其实,站在祭火场外围的人们都被震离了原来的地方,有的人挂在了树上,有的人飞到了溪流里,还有两个人像张饼一般贴到了山崖上。土司普田虎的太师龙椅翻了,他两脚朝天,乱蹬乱踢,像一个溺水的人;而弗朗索瓦站长被震得悬在半空中,这让·一下看清了糟糕透顶的局势,在屁股还没有落地前便哀叫起来:“主耶稣啊,他们来轰炸我的车站了!”
小卡洛斯一个箭步窜到蹲在地上的秦忆娥身边,用身子护着了她,他们的目光在这危难之时的碰撞,就像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东方女子时一样,一个张惶中带着凄迷,一个大胆中传达出炽热;一个好奇中透出哀怜,一个倾慕中隐藏着欲望,一个如笼中的金丝鸟展翅欲飞而不能,一个似非洲草原上的猎豹守着猎物却无从下口。在时局动荡、战火纷飞中,他们必将为碧色寨糜烂、沉沦、堕落的隐秘情史,添加一笔欧罗巴风情加东方式偷情的罗曼蒂·。哪怕死亡之剑就像现在从天而降的炸弹一样高悬头顶。
“不要怕。”他对她说。
大卡洛斯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往天上一望,用他那在铁路线上让·闻风丧胆了几十年的嗓门大喊:“日本人的飞机!快跑啊!啊,不,不!快趴在地上,不要乱跑!”这个从不轻易在中国人面前显示出任何恐惧的大块头洋人,已经语无伦次了。
“不是飞机,是天上的恶龙来了!”毕摩独鲁的声音尖厉而诡异,因此听起来比大卡洛斯的叫喊更令人灵魂发懵。
天上飞来蹿去的飞机在碧色寨的彝族人看来,就像在山中猝然遇到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猛兽,也像这些年来洋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所有新奇事物——火车、铁轨、电灯、自来水、电影、电话、留声机、水火油(煤油)、咖啡、硬壳面包一样,不全是让·们感到恐惧,而是令他们好奇和敬畏。他们并没有听大卡洛斯的,只是在稍稍恢复了第一次爆炸带来的慌乱后,惊讶地望着被撕破了往日宁静的天空,望着那些像野牛一样叫唤,却能如蜻蜓一般自如飞翔的家伙,在他们的头上肆意兜圈子,直到再次看到一粒粒羊屎一般的东西从天上撒下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看清羊屎变成了一个大铁疙瘩时,猛烈的爆炸便覆盖了祭火神的人们。
战争降临了。正如弗朗索瓦站长说的那样,对那些战争狂人来说,战场无所谓远近,也无所谓早晚;也如普田虎土司所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野蛮的人,他们的兽性连神界的诸神都难以抵御。那个竹藤编扎的火神被抛到空中翻着跟斗,燃烧着仿佛要追逐太阳而去,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身影。这一年家家的火塘必将很冷寂,这一年碧色寨的天空带着血腥味的黑烟,因为挟带了太多的血肉和阴魂而凝固了,长久不飘走,成为人们心中沉重的阴影。很多年以后人们还记得火神中弹后的惨叫,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在诉说他的巨大生殖器被一块弹片削飞了,像一柄利剑插在祭火场后面的龙树上,尽管依然挺而不倒,但碧色寨的人气却越来越衰败,房屋越来越倾斜,野草越来越疯长,连鸟儿都懒得在这片土地上拉屎了。
日本人的飞机从安南的东京起飞,本来是沿着滇越铁路线飞来轰炸碧色寨车站的,但他们发现了车站外的山头上祭火神的人群,就把多余的炸弹像拉羊屎一般撒到这些崇拜火的人们头上,仿佛一个邻居家调皮的孩子,顺手往人家的汤锅里撒了一把煤渣般恶作剧。
轰炸持续了约一刻钟,天空重新恢复宁静,但已经不再湛蓝。幸存的人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哭喊的本能,只是木木地东张西望,仿佛都试图从一个噩梦中挣扎出来。秦忆娥完全瘫倒在小卡洛斯怀里,惨白的脸上竟然还荡漾着几许幸福,几丝羞涩。她薄薄的嘴唇微微地颌动,似乎是想打开自己,想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中承接住某种温情、某种幸福力量的呵护。就像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在刀尖上舞蹈的快乐时光一样。
一向高贵矜持的弗朗索瓦站长,此刻坐在地上像个乞丐般喃喃自语,“这是一场梦吧?噢,上帝,求你快告诉我,这是地狱吗?”他一身白色的西装已经污迹斑斑,头上的白盔帽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趴在他身边的大卡洛斯一拳砸在被炸弹深翻过的泥地里,愤懑地喊:“完了,完了,狗娘养的日本人,把一切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