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5/15页)
眼前的景象就像电影里的场景转换,让·个洋人刚刚看到了人间天堂里人神共娱的欢乐,眨眼便来到了地狱,他们不仅看到了横七竖八的被炸翻的人群,还看到了死伤者中有百鸟王国的一个王子,海龙王的两个使者,四个乘祥云而来的四季仙女,十二个来自大山里的花神——她们本来是要带给人们春天的讯息,三个驾着战车的战神,六个山鹰帝国的武将,两个远古部落的祖先,以及一个被弹片击穿了的巨大葫芦——本地彝族人认为,在洪水滔天的时代,他们的祖先就是躲在这个葫芦里逃过一劫,他们世世代代供奉它、崇拜它,将之视为圣物,但没有想到它也会被粗暴的弹片打穿。
不仅神的使者被打败,祖先的圣器没有保住,文明世界的庞然大物也在劫难逃。一列火车那时刚进站,还没有停下来便提速想逃,但几颗炸弹野蛮地把火车头抬起来,横着扔了出去,横飞的车头撞倒了为机车加水的铁皮大水塔,水塔像积木一样地倒了,飞溅的水花和断肢残臂一起在空中飞舞,一切就像噩梦中的景象,连太阳都是黑色的。人们在山坡上还看见了车站候车室的红顶屋檐被揭飞了,露出黄色的残破墙壁,像一个突然被剥去了衣服的人;站台对面美国人开的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储油库正在熊熊燃烧,仿佛是毕摩独鲁引去的火神。
大卡洛斯刚刚庆幸地发现,哥胪士洋行那幢两层小洋楼还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紧接着便看见洋行后面八角楼的八个角只剩下三个了。断壁残垣中的哀号似乎正远远传来。这个碧色寨里的欧罗巴人寻欢作乐的伊甸园,昨天晚上还在回响着伦巴舞的曲子,老鸨珍妮弗小姐坐在吧台后面,计算着她手下的几个还算年轻的吧女还有多少可以卖出的青春。她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对站在柜台前的客人们说:“牛仔,掏枪要快一点,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大卡洛斯仿佛看到了玫瑰房里被炸弹蹂碎的玫瑰满天飞舞,一地残红,不堪收拾;他甚至还听到了珍妮弗小姐最后的哀鸣:牛仔,你给老娘的玫瑰房送什么来了?
大卡洛斯这时才忽然想起另一个最让·牵挂的人——露易丝医生!他往铁路诊所方向瞭望,但被蒸腾的烟雾笼罩了。
“糟糕了,诊所也中弹了!露易丝医生在里面啊!”他大叫一声,丢下众人就往山下冲去了。
劫难之后,最先喊出心中真实感受的是毕摩独鲁,他忽然像中了邪似地一跳三尺高,悬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怪声尖叫。
“看看啊,看看吧!三十年前我就说过啦,天上的恶龙必将收伏地上的恶龙。三十年了,它终于来啦,来收伏邪恶的地龙啦!”
作为滇越铁路法国公司特等车站碧色寨站的站长,弗朗索瓦先生可不喜欢在这个令人沮丧的场合里,听到毕摩独鲁的这番奇谈怪论。
“我对你顽固地持此看法极为愤概!”弗朗索瓦站长掸干净身上的尘土,将被踩扁了的白盔帽拿在手上,尽量不失尊严地站在毕摩独鲁的面前,“如果说日本人的飞机是天上的恶龙,我会表示同意。但我绝不会允许你污蔑我们的火车是邪恶的!”
他那一以贯之的尊贵在一瞬间把独鲁震住了,但老毕摩眨了眨他那细小的眼睛,仿佛一下就看穿了这个洋老咪凄惨的结局。“三十年前我就说过了,没有降伏不了的恶龙。时辰到了,你们该回老家去了。”
“我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岗位。”弗朗索瓦站长冷硬地说,“我会让·相信,不仅你的咒语赶不走我,日本人也做不到。我要去照管我的车站,不跟你这野蛮人啰嗦了。”
但野蛮人独鲁仿佛找到了强大的同盟军,火车刚才不是被看不见的神力掀翻了么?车站不是陷在一片火海中了么?对他来说,谁造成的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洋老咪们的火车也有这一天!他扬眉吐气、妙语连珠,一语道破了弗朗索瓦站长内心的担忧,“天上的恶龙把你的火车降伏了,车站还有什么用?车站没用了,站长又能做些什么呢?和我们一样犁田赶马吗?也许你的火车站以后可以作一个马帮的驿站,你可以帮忙照管我们的赶马人。”
弗朗索瓦先生感受到了自己背后嘲弄的目光,这让·深感羞辱。尽管他忙着回车站去救火,但自从他履职以来,还没有哪个中国人敢这样在他心头烧一把怒火。他回转身,用讥讽的语调问:“朋友,三十多年前,正是我们,把你们的马帮驿站变成了文明世界的火车站,难道你想历史走回头路吗?收起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戏法吧,我不相信日本人的飞机是你的法术招来的。”
就像弗朗索瓦先生从来不容别人挑战他的尊严一样,毕摩独鲁也决不允许有人怀疑他的法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要是你们还不想走的话,我一句咒语就可以让·上的恶龙再来降伏你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