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7/15页)

但就是这个隐藏着浪漫的理由,也被日本人的飞机破坏了。那天秦忆娥说要过铁路那边打网球,普田虎土司用讥讽的口吻说:“网球场上那么大一个弹坑,大概日本人也讨厌这些洋老咪吧。”

而小卡洛斯在某些方面却让·忆娥有些失望,他总是没有准备好,总是有商务上的事情急需处理,总是在把秦忆娥拥进怀里时安慰她说,不要着急,我会去找他的。日本飞机轰炸碧色寨后,小卡洛斯更忙了,毁坏的八角楼需要修葺,被炸死的人需要送进天堂——愿天国的大门也为珍妮弗小姐淫荡快乐的灵魂打开。还有诸如战争的进程需要关注,希特勒的疯狂性格男人们也需要讨论。这些涉及到世界命运的大事,与去和一个土司摊牌同样重要。

像所有痴情的女子一样,秦忆娥从不怀疑小卡洛斯的爱,但怀疑他爱的勇气。秦忆娥曾经对小卡洛斯说,我都是你的人了,你喜欢你爱的女人睡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吗?况且他不是人,是野兽。你难道不心疼我吗?

小卡洛斯怎么会不心疼?他一想到这些就心如刀绞。但他宁肯把心中的那把刀憋在口腔里,也不愿张口对普田虎土司说,尊敬的土司,我很抱歉地请求你,把你老婆让·我吧。

有一次秦忆娥实在忍受不了小卡洛斯的犹豫徘徊,对他说:“哎,你们当年修铁路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呀,你真是一个秀才。”

小卡洛斯问:“秀才是什么意思?”

秦忆娥没好气地说:“就是指那些读书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是嘴上说得一套一套的。我妈也说了,他们就是狗屎做的鞭子,文(闻)也闻不得,武(舞)也舞不得。”

小卡洛斯更听不懂了,他想了半天才说:“抱歉,我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没上过几天学。”

战争的阴影这些年来虽然一直盘亘在人们的心头,但它似乎离碧色寨很遥远。如果说从前它是遥远天空的一片乌云,现在它就成了一场风暴,猝然降临在人们的头顶,将所有的秩序都打乱了,粉碎了。那天大轰炸后,大卡洛斯没有顾及被炸毁的八角楼,却直奔向露易丝医生的诊所,诊所的三间房子倒塌了两间,但万幸的是露易丝医生只是被飞溅的瓦砾擦伤了几处皮。他赶到时,这个刚强了几十年的女人,一头扑到大卡洛斯的怀里,痛哭失声:“我的诊所啊我的诊所!”大卡洛斯拥着她安慰道:“感谢主,人还好好的就好。刚才真是急死我了。”

露易丝医生第一次紧紧抱住了大卡洛斯,人只有在生命的紧要关头,才会明白人海茫茫中谁是真正疼爱自己的人。更何况一个劫后余生的女人,现在多么需要男人宽阔有力的肩膀。

“他们毁掉了我的诊所。”露易丝医生竟然像一个孩子似地无助和哀恸。

大卡洛斯拥着这个自己爱了一生的女人,忽然就像得到了上帝的昭示:他补赎的机会到来了。多年前露易丝医生用自己的声誉救下大卡洛斯的性命,不是因为爱,而是由于怜悯。现在,该他感恩和回报了,不是因为怜悯,而是由于爱。

“没关系,我再给你建一个就是了。”

在露易丝医生面前,大卡洛斯绝不会食言。他拿出一大笔款子给露易丝医生。他甚至说,咱们干脆就建一个医院吧,你看现在碧色寨这么多人,战争又开始了,太需要有一家正规的大医院了。你做院长,我来做个看大门的好了。露易丝医生那时眼睛里闪出一抹阳光,随即又暗淡了下来。

“噢,卡洛斯,我很抱歉,我领受不起这份礼物,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您的了。”

“这不是什么礼物,只不过是为我赎罪罢了。”大卡洛斯竟然说得有些羞涩。“这条铁路,是法国人的,但是中国人修的;我在这里获得的一切,也是这个国家给的。该是我们感恩的时候了。”

露易丝医生脸上荡漾出罕见的赞许:“感谢主,你可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大卡洛斯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这么多年了,他知道自己在露易丝医生眼中的地位。流氓,无赖,粗鄙的工头,奸诈的商人。连当年他响应露易丝医生的倡导,出钱帮铁路对面的彝族人修蓄水池,也丝毫没有改变露易丝医生对他的成见。修铁路时干过的一切,哪一桩哪一件能让·易丝医生看得上眼,又怎能逃得过她的审视?她审视了大卡洛斯三十年,终于第一次赞美了他的善良!

为了对得起这份赞美,大卡洛斯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露易丝医生的医院建起来。这还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得不到的爱,还为了一个人重新赢回尊严。

战争让·些人沉沦,但也升华一些人的情感。大卡洛斯这次站在了仁慈的上帝一边。布格尔神父在教堂里布道时,对参加弥撒的教友们说,日本人的炸弹为什么要落在其他不幸者的头上,而没有击中你?那是因为耶稣还有事情要让·去做,还因为你的灵魂还没有得到拯救,你还不到上天堂的时刻。你还没有准备好,在主耶稣面前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爱了,我奉献自己的所有,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了。如果你还活着,赶快忏悔自己的罪吧,求得耶稣宽恕的最佳途经,就是去帮助那些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们。从施舍给他们一碗粥,到救助他们苦难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