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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索性脱离了也好。”觉慧心里这样想。在这一刻他不仅对觉民的事情不悲观,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种思想,这个思想现在才开始发芽,不过也许会生长得很快。
这些日子里,有好几个人为着觉民的事情在过痛苦的生活。觉民自己当然也不是例外。他住在同学黄存仁的家里,虽然黄存仁待他十分好,十分体贴,但是整天躲藏在一个小房间里面,行动不自由,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不能见自己所想见的人,永远被希望与恐惧折磨着,——这种逃亡的生活,的确也是很难堪的,而觉民又是一个没有这种经验的人。
觉民等待着,他整天在等待好消息。然而觉慧给他带来的却只有坏消息。希望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不过还没有完全断绝,所以他还有勇气忍受这一切。同时觉慧不断地拿最后胜利的话来鼓舞他。琴的爱情,琴的影像更给了他以莫大的力量。他终于支持下去了。他完全不曾想到屈服上面去。
这几天里面琴的确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他时时想念她,就在白天也做着梦,梦的尽是关于他和她的事情。希望愈黯淡,他便愈想念她;他愈想念她,便愈想见她。然而她那里他是不能去的,因为有姑母在家。他们两个人的住处虽然隔得近,却没有办法相见,而且连通信也不大方便。觉慧来看他的时候,他想写信给琴,托觉慧送去。可是一提起笔又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又怕写得不详细反倒使她更着急。他决定找个机会跟她面谈一次。这个机会果然不久就来了,这是觉慧为他安排的。其实觉慧也并不曾费力,他知道姑母不在家,便把觉民带到琴那里去。
觉慧把觉民藏在门外,自己先进房去招呼了琴。他扬扬得意地对她说:“琴姐,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了。”
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手里拿着一本书,斜卧在床上,仿佛要睡去似的。她听见觉慧的声音,连忙坐起来,抛下书,理了理发鬓,没精打采地问一句:“什么好东西?”她的脸显得黄瘦了,眼皮又时时垂下来,好像一连几夜没有睡过一样。“你瘦了!”觉慧忘记回答她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你这几天也不来看我!”琴苦笑道。“二表哥的事情怎样了?为什么连信息也不给我一个?”她说着懒洋洋地站起来。
“几天?我前天不是来看过你吗?你看我今天到这儿来,汗都跑出来了。你还不谢我?”觉慧笑答道,他掏出手帕揩额上的汗珠。
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绘得有花卉的团扇递给觉慧,继续诉苦道:“你要知道我在这儿日子过得多长啊!快说,他的事情究竟怎样了?”她睁大了眼睛,眼里泄露出忧郁和焦虑。
“他屈服了,”觉慧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说这句谎话,然而在这一刹那间一种欲望强烈地引诱他,使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来。
“他屈服了?”她痛苦地念着,然后坚决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谎话在短时间内对她还不是一个厉害的打击。
她说得不错,因为这时候她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青年。她的眼睛马上发亮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你!”这个“你”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问,是惊奇,是喜悦,是责备,她自己也没有时间去分辨。她几乎要扑过去。但是她突然站住了。她死命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露出了许多意思。
“琴妹,当真是我,”觉民说,他真是悲喜交集,虽然还没有到流了泪又笑、笑了又流泪的程度。“我早就应该来看你,只是我害怕碰见姑妈,所以等到今天才来。”
“我晓得你会来的,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她欢喜地说,眼里不住地涌出泪来。她又用责备的眼光看觉慧,说:“三表弟,你骗我,我晓得你骗我。我相信他不会屈服,我相信他。”
“他是谁?谁是他?”觉慧的脸上浮出了善意的微笑,他找不到话答复她,便用这句旧话来嘲笑她。
她并不红脸。她骄傲地指着觉民说:“他就是他!”她露出满足的微笑。她用爱怜横溢的眼光看着觉民。
她的这个举动是觉慧不曾料到的,但是它给了他一个好印象。他笑了。他看觉民,觉民得意地立在那里自以为是一个英雄,因为受到了她的过分的称赞。
觉慧这时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样地错误了。他以为这两个人的会面一定是很悲痛的,会有眼泪,会有哭声,会有一幕悲剧所应有的一切。因为在他们的家里这种事情是很寻常的。可是如今事实却跟他的猜想相反。这两个人是怎样地被爱情和信赖支持着,在那里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仿佛一切的阻碍都不能够分离他们。他们已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结合在一起了。没有悲痛,没有绝望,只有相互的信赖,足以蔑视一切的相互的信赖。在这一刻琴和觉民在他的眼前的确表演了这一幕爱情戏。这幕戏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给了他一个希望,他相信以后再用不着他的鼓舞,觉民一定不会屈服了。怀着热诚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好,不要再演戏了。你们有话还是赶快说吧,时间过得很快啊,”觉慧笑着对他们说;他又问:“可要我出去吗?”心里想:“总给我找到话来嘲笑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