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3页)
开校务会议前一天,鸿渐和辛楣商量好到镇上去吃晚饭,怕导师制实行以后,这自由就没有了。下午陆子潇来闲谈,问鸿渐知道孙小姐的事没有。鸿渐问他什麽事,子潇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鸿渐了解子潇的脾气,不问下去。过一会,子潇尖利地注视着鸿渐,像要看他个对穿,道:「你真的不知道麽?怎麽会呢?」叮嘱他严守秘密,然后把这事讲出来。教务处一公布孙小姐教丁组英文,丁组的学生就开紧急会议,派代表见校长和教务长抗议。理由是:大家都是学生,当局不该歧视,为什麽旁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组只派个助教来教。他们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们振振有词地说,必需一个好教授来教他们。亏高松年有本领,弹压下去。学生不怕孙小姐,课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简直要不得。孙小姐徵求了外国语文系刘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组的学生作文,只叫他们练习造句。学生知道了大闹,质问孙小姐为什麽人家作文而他们偏造句,把他们当中学生看待。孙小姐说:「因为你们不会作文。」他们道:「不会作文所以要学作文呀。」孙小姐给他们嚷得没法,只好请刘主任来解释,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孙小姐进课堂就瞧见黑板上写着:「Beat down Miss S. ! Miss S. is Japanese enemy!」学生都含笑期待着。孙小姐叫他们造句,他们全说没带纸,只肯口头练习,叫一个学生把三个人称多少数各做一句,那学生一口气背书似的说:「I am your husband. You are my wife. He is also your husband. We are your many husbands. --」全课堂笑得前仰后合。孙小姐愤然出课堂,这事不知道怎样结束呢。子潇还声明道:「这学生是中国文学系的。我对我们历史系的学生私人训话一次,劝他们在孙小姐班上不要胡闹,招起人家对韩先生的误会,以为他要太太教这一组,鼓动本系学生赶走孙小姐。」
--------
注:Beat down Miss S.!Miss S. is Japanese enemy!-打倒S.小姐!S.小姐是日寇!;接续的这串英文之译文为: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他也是你的丈夫。我们是你的众多丈夫。
鸿渐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呀。孙小姐跟我好久没见面了。竟有这样的事。」
子潇又尖刻地瞧鸿渐一眼道:「我以为你们俩是常见面的。」
鸿渐正说:「谁告诉你的!」孙小姐来了,子潇忙起来让坐,出门时歪着头对鸿渐点一点,表示他揭破了鸿渐的谎话,鸿渐没工夫理会,忙问孙小姐近来好不好。孙小姐忽然别转脸,手帕按嘴,肩膀耸动,唏嘘哭起来。鸿渐急跑出来叫辛楣,两人进来,孙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这事问明白,好言抚慰了半天,鸿渐和着他。辛楣发狠道:「这种学生非严办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长去说--你报告刘先生没有?」
鸿渐道:「这倒不是惩戒学生的问题。孙小姐这一班决不能再教了。你该请校长找人代她的课,并且声明这事是学校对不住孙小姐。」
孙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们了。我真想回家,」声音又哽咽着。
辛楣忙说这是小事,又请她同去吃晚饭。她还在踌躇,校长室派人送来帖子给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里派来视察的参事接风,各系主任都得奉陪,请辛楣这时候就去招待。辛楣说:「讨厌!咱们今天的晚饭吃不成了,」跟着校役去了。鸿渐请孙小姐去吃晚饭,可是并不热心。她说改天罢,要回宿舍去。鸿渐瞧她脸黄眼肿,挂着哭的幌子,问她要不要洗个脸,不等她回答,拣块没用过的新毛巾出来,拔了热水瓶的塞头。她洗脸时,鸿渐望着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误解的。他以为给她洗脸的时候很充分了,才回过头来,发现她打开手提袋,在照小镜子,擦粉涂唇膏呢。鸿渐一惊,想不到孙小姐随身配备这样完全,平常以为她不修饰的脸原来也是件艺术作品。
孙小姐面部修理完毕,衬了颊上嘴上的颜色,哭得微红的上眼皮,也像涂了胭脂的,替她天真的脸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气。鸿渐送她出去,经过陆子潇的房,房门半开,子潇坐在椅子里吸烟,瞧见鸿渐俩,忙站起来点头,又半坐下去,宛如有弹簧收放着。走不到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叫,回头看是李梅亭,满脸得意之色,告诉他们俩高松年刚请他代理训导长,明天正式发表,这时候要到联谊室去招待部视学呢。梅亭仗着黑眼镜,对孙小姐像显微镜下看的微生物似的细看,笑说:「孙小姐愈来愈漂亮了。为什麽不来看我,只看小方?你们俩什麽时候订婚--」鸿渐「嘘」了他一声,他笑着跑了。
鸿渐刚回房,陆子潇就进来,说:「咦,我以为你跟孙小姐同吃晚饭去了。怎麽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