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11页)
鸿渐推开房门,里面电灯灭了,只有走廊里的灯射进来一条光。他带上门,听柔嘉不作声,以为她睡熟了,放轻脚步,想把水果搁在桌子上,没留神到当时自己坐的一张椅子,孤零零地离桌几尺,并未搬回原处。一脚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脚背和膝盖,嘴里骂:「浑蛋,谁坐了椅子没搬好!」同时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从鸿渐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气,等等他不来,这怨气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她听见鸿渐开门,赌气不肯先开口。鸿渐撞翻椅子,她险的笑出声,但一笑气就泄了,幸亏忍住并不难。她刹那间还打不定主意:一个是说自己眼巴巴等他到这时候,另一个是说自己好容易睡着又给他闹醒--两者之中,哪一个更理直气壮呢?鸿渐翻了椅子,不见动静,胆小起来,想柔嘉不要晕过去了,忙开电灯。柔嘉在黑暗里睡了一个多钟点,骤见灯光,张不开眼,抬一抬眼皮又闭上了,侧身背着灯,呼口长气。鸿渐放了心,才发现丝衬衫给汗湿透了,一壁脱外衣,关切地说:「对不住,把你闹醒了。睡得好不好?身体觉得怎麽样?」
「我朦胧要睡,就给你乒乒乓乓吓醒了。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还要骂人!」
她这几句话是面着壁说的,鸿渐正在挂衣服,没听清楚,回头问:「什麽?」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讲话,实在没有那股劲,你省省我的气力罢--」可是事实上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键--「这张椅子,是你搬在那儿的。辛楣一来,就像阎王派来的勾魂使者,你什麽都不管了。这时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鸿渐听语气不对,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点--」这「苦肉计」并未产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没有睡熟?吃过东西没有?这鲜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麽?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夜不回来也由得你,我一个人死在旅馆里都没人来理会,」她说时嗓子哽咽起来,又回脸向里睡了。
鸿渐急得坐在床边,伸手要把她头回过来,说:「我出去得太久了,请你原谅,哙,别生气。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开他手道:「我现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听不听我的话?吓,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麽?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没有意思,你留在旅馆里准跟我找岔子生气。」
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道:「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馆里陪你,为什麽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麽心思!」
柔嘉回过脸来,幽远地说:「你真是爱我,不用我说,就会知道。唉!这是勉强不来的。要等我说了,你才体贴到,那就算了!一个陌生人跟我一路同来,看见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个人好半天。哼,你还算是爱我的人呢!」
鸿渐冷笑道:「一个陌生人肯对你这样,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别捉我的错字,也许她是个女人呢?我宁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们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们让你们称了心,就不在乎了。」
这几句话触起鸿渐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说:「好了,别吵了。以后打我撵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离的跟着你,这样总好了。」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了,我再不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后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没有?我有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
「你说罢,听不听由我--是什麽正经话,要把脸板得那个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你会不会有了孩子,所以身体这样不舒服?」
「什麽?胡说!」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饶你!我不饶你!我不要孩子。」
「饶我不饶我是另外一件事,咱们不得不有个准备,所以辛楣劝我和你快结婚--」
柔嘉霍的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下去,两手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