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8/11页)

他们到了辛楣所住的亲戚家里,送进名片,辛楣跑出来,看门的跟在后面。辛楣满口的「嫂夫人劳步,不敢当」。柔嘉微笑抗议说:「赵叔叔别那样称呼,我当不起。」辛楣道:「没有这个道理--鸿渐,你来得不巧。苏文纨在里面。她这两天在香港,知道我母亲来了,今天刚来看她。你也许不愿意看见苏文纨,所以我赶出来向你打招呼。不过,她知道你在外面。」鸿渐涨红脸,望着柔嘉说:「那麽咱们不进去罢,就托辛楣替咱们向老伯母说一声。辛楣,买船票的钱还给你。」辛楣正推辞,柔嘉说:「既然来了,总要见见老伯母的--」她今天穿了新衣服来的,胆气大壮,并且有点好奇。鸿渐虽然怕见苏文纨,也触动了好奇心。辛楣领他们进去。进客堂以前,鸿渐把草帽挂在架子上的时候,柔嘉打开手提袋,照了照镜子。

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搀合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花纹是淡红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搁一顶阔边大草帽,当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鸿渐一进门,老远就深深鞠躬。赵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文纨安坐着轻快地说:「方先生,好久不见,你好啊?」辛楣说:「这位是方太太。」文纨早看见柔嘉,这时候彷佛听了辛楣的话才发现她似的,对她点头时,眼光从头到脚瞥过。柔嘉经不起她这样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纨问辛楣道:「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是那家什麽银行?钱庄?唉!我记性真坏--经理的小姐?」鸿渐夫妇全听清了,脸同时发红,可是不便驳答,因为文纨问的声音低得似乎不准备给他们听见。辛楣一时候不明白,只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礼拜在香港结婚的。」文纨如梦方觉,自惊自叹道:「原来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还是这一次从外国回来经过香港?」鸿渐紧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来。辛楣暗暗摇头。柔嘉只能承认,并非从外国进口,而是从内地出口。文纨对她的兴趣顿时消灭,跟赵老太太继续谈她们的话。赵老太太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预想着就害怕。文纨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麽!我一个人飞来飞去就五六次了。」赵老太太说:「怎麽你们先生就放心你一个人来来去去麽?」文纨道:「他在这儿有公事分不开身呀!他陪我飞到重庆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刚结了婚去见家父--他本来今天要同我一起来拜见伯母的,带便看看辛楣--」

辛楣道:「不敢当。我还是你们结婚这一天见过曹先生的。他现在没有更胖罢?他好像比我矮一个头,容易见得胖。在香港没有关系,要是在重庆,管理物资粮食的公务员发了胖,人家就开他玩笑了。」鸿渐今天来了第一次要笑,文纨脸色微红,赵老太太没等她开口,就说:「辛楣,你这孩子,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爱胡说。这个年头儿,发胖不好麽?我就嫌你太瘦。文纨小姐,做母亲的人总觉得儿子不够胖的。你气色好得很,看着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见你准心里喜欢。你回去替我们问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万不要劳步。」文纨道:「他偶尔半天不到办公室,也没有关系。不过今天他向办公室也请了假,昨天喝醉了。」赵老太太婆婆妈妈地说:「酒这个东西伤身得很,你以后劝他少喝。」文纨眼锋掠过辛楣脸上,回答说:「他不会喝的,不像辛楣那样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听了上一句,向鸿渐偷偷做个鬼脸,要对下一句抗议都来不及--「他是给人家灌醉的。昨天我们大学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开聚餐会,帖子上写明『携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带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

鸿渐忍不住问:「咱们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纨道:「哟!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们同班,他们没发帖子给你罢?昨天只有我一个人是文科的,其余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学。」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气!现在只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没有脸见人,不敢认同学了。亏得有你,撑撑文科的场面。」文纨道:「我就不信老同学会那麽势利--你不是法科麽?要讲走运,你也走运,」说时胜利地笑。

辛楣道:「我比你们的曹先生,就差得太远了。开同学会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跟阔同学拉手去的。看见不得意的同学,问一声『你在什麽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长耳朵收听阔同学的谈话了。做学生的时候,开联欢会还有点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国,人家就把留学生的夏令会,说是『三头会议』:出风头,充冤大头,还有--呃--情人做花头--」大家都笑了,赵老太太笑得带呛,不许辛楣胡说。文纨笑得比人家短促,说:「你自己也参加夏令会的,你别赖,我看见过那张照相,你是三头里什麽头?」辛楣回答不出。文纨拍手道:「好!你说不出来了。伯母,我看辛楣近来没有从前老实,心眼也小了许多,恐怕他这一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柔嘉注视鸿渐,鸿渐又紧握着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飞机了,下个月在重庆见面。那一包小东西,我回头派用人送来;假如伯母不方便带,让他原物带转得了。」她站起来,提了大草帽的缨,彷佛希腊的打猎女神提着盾牌,叮嘱赵老太太不要送,对辛楣说:「我要罚你,罚你替我拿那两个纸盒子,送我到门口。」辛楣瞧鸿渐夫妇站着,防她无礼不理他们,说:「方先生方太太也在招呼你呢,」文纨才对鸿渐点点头,伸手让柔嘉拉一拉,姿态就彷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彷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然后她亲热地说:「伯母再见,」对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两个盒子跟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