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9/11页)

鸿渐夫妇跟赵老太太敷衍,等辛楣进来了,起身告辞。赵老太太留他们多坐一会,一壁埋怨辛楣道:「你这孩子又发傻劲,何苦去损她的先生?」鸿渐暗想,苏文纨也许得意,以为辛楣未能忘情、发醋劲呢。辛楣道:「你放心,她决不生气,只要咱们替她带私货就行了。」辛楣要送他们到车站,出了门,说:「苏文纨今天太岂有此理,对你们无礼得很。」鸿渐故作豁达道:「没有什麽。人家是阔小姐阔太太,这点点神气应该有的--」他没留心柔嘉看他一眼--「你说『带私货』,是怎麽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飞到重庆,总带些新出的化粧品、药品、高跟鞋、自来水笔之类去送人,也许是卖钱,我不清楚。」鸿渐惊异得要叫起来,才知道高高荡荡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给投炸弹、走单帮的方便,一壁说:「怪事!我真想不到!她还要做生意麽?我以为只有李梅亭这种人带私货!她不是女诗人麽?白话诗还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会经纪呢!她刚才就劝我母亲快买外汇,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计的。」柔嘉沉着脸,只当没听见。

鸿渐道:「我胡说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亲密。」辛楣脸红道:「她知道我也在重庆,每次来总找我。她现在对我只有比她结婚以前对我好。」鸿渐鼻子里出冷气,想说:「怪不得你要有张护身照片,」可是没有说。辛楣顿一顿,眼望远处,说:「方才我送她出门,她说她那儿还保存我许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写些什麽--她说她下个月到重庆来,要把信带还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数还给我,她说信上有一部分的话,她现在还可以接受。她要当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检,挑她现在不能接受的信还给我。你说可笑不可笑?」说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静地问:「她不知道赵叔叔要订婚了罢?」辛楣道:「我没告诉她,我对她泛泛得很。」送鸿渐夫妇上了下山的缆车,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叹气:「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

鸿渐闷闷上车。他知道自己从前对不住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麽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不过,受她冷落还在其次,只是这今昔之比使人伤心。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罢,承他瞧得起,把自己当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柔嘉见他不开口,忍住也不讲话。回到旅馆,茶房开了房门,鸿渐脱外衣、开电扇,张臂挡风说:「回来了,唉!」

「身体是回来了,灵魂早给情人带走了,」柔嘉毫无表情地加上两句按语。

鸿渐当然说她「胡说」。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说呢。上了缆车,就像木头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全忘了旁边还有个我。我知趣得很,决不打搅你,看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话。」

「现在我不是跟你说话了?我对今天的事一点不气--」

「你怎麽会气?你只有称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麽称心?」

「看见你从前的情人糟蹋你现在的老婆,而且当着你那位好朋友的面,还不称心麽!」柔嘉放弃了嘲讽的口吻,坦白地愤恨说--「我早告诉你,我不喜欢跟赵辛楣来往。可是我说的话有什麽用?你要去,我敢说『不』麽?去了就给人家瞧不起,给人家笑--」

「你这人真蛮不讲理。不是你自己要进去麽?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没有糟蹋你,临走还跟你拉手--」

柔嘉怒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就一辈子的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会好像没看见的,反正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麽?」

「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为什麽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

「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麽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渐又客气,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她发发脾气看--」她顿一顿,说:「当然娶了那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气也不至于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