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借箸代筹一县策 纳楹闲访百城书(第3/4页)
那时又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几个大红全帖进来。老残知道是师爷们来见东家的,就趁势走了。
到了晚饭之后,申东造又将老残请到上房里,将那如何往桃花山访刘仁甫的话,对着子平详细说了一遍。子平又问:“从那里去最近?”老残道:“从此地去,怎样走法,我却不知道。昔日是从省城顺黄河到平阴县,出平阴县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脚下了。进山就不能坐车,最好带个小驴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骑驴,稍微危险些就下来走两步。进山去有两条大路。西峪里走进有十几里的光景,有座关帝庙。那庙里的道士与刘仁甫常相往来的。你到庙里打听,就知道详细了。那山里关帝庙有两处:集东一个,集西一个。这是集西的一个关帝庙。”申子平问得明白,遂各自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残出去雇了一辆骡车,将行李装好,候申东造上衙门去禀辞,他就将前晚送来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给店家,说:“等申大老爷回店的时候,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错。”
店里掌柜的慌忙开了柜房里的木头箱子,装了进去,然后送老残动身上车,迳往东昌府去了。无非是风餐露宿,两三日工夫,已到了东昌城内,找了一家干净车店住下。当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饭后便往街上寻觅书店。寻了许久,始觅着一家小小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问问此地行销是些甚幺书籍。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着名的;所管十县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富足,户户弦歌。所有这十县用的书,皆是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还有栈房,还有作坊。许多书都是本店里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
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你老要甚幺书?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上白纸条儿数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便是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海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
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我倒没有见过。是部甚幺书?怎样销得这幺多呢?”掌柜的道:“嗳!别哄我罢!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字经,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百千就销得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幺没有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记左传呢,我们也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太爷做过我们的漕台,听说他家收藏的书极多。他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开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见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幺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是个两榜,那一部的主事。听说他家,书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秀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幺宝贝?可叫我们听听罢咧。’他说:‘我也没有看见过是甚幺样子。’我说:‘难道就那幺收着不怕蛀虫吗?’”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拉了拉老残,说:“赶紧回去罢。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说话呢。快点走罢。”
老残听了,说道:“你告诉他等着罢,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柜的着急得了不得,你老就早点回店罢。”老残道:“不要紧的。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没有错儿了。你去罢。”
店小二去后,书店掌柜的看了看他去的远了,慌忙低声向老残说道:“你老店里行李值多少钱?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吗?”老残道:“我店里行李也不值多钱。我此地亦无靠得住的朋友。你问这话是甚幺意思呢?”掌柜的道:“曹州府现是个玉大人。这人很惹不起的,无论你有理没理,只要他心里觉得不错,就上了站笼了。现在既是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谁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罢。行李既不值多钱,就舍去了的好。还是性命要紧。”老残道:“不怕的。他能拿我当强盗吗?这事我很放心。”说着,点点头,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