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5/55页)
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有个共同之处,就是不喜欢先向人请安。他们宁可“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担心,自上次分手后,也许对方听到了别人对他们的闲话,不然,他们说不定早已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对我,德·福古贝先生不必费神顾虑这一问题,我很主动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于年龄差别的缘故。他向我回了个礼,惊叹而又欣喜,两只眼睛继续转个不停,仿佛两旁长着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觉得在求他带我去见亲王之前,还是先请他把我介绍给德·福古贝夫人更合乎礼仪,至于见亲王的事,我准备等会儿再提。一听我想结识他夫人,他似乎为自己也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迟疑地举步领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后,他连手势加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却一声不吭,数秒钟后,活蹦乱跳地独自离去了,撂下我,一人与他夫人呆在一起。她连忙向我伸出手来,可却不知面对谁表示这一亲切的举动,我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贝先生忘了我叫什么,甚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只不过出于礼貌,不想向我挑明,结果把引见演成了一出十足的哑剧。因此,我的行动并无更大的进展;怎能让一位连我的姓名都不知晓的妇人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呢?再说,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贝夫人交谈一会儿。这使我心烦,原因有二。其一,我并不打算在晚会呆很长时间,因我已与阿尔贝蒂娜说妥(我给她订了一个包厢看《费德尔》〉,让她在子夜前一点来看我。当然,我对她毫无依恋之情,我让她今晚来,只是顺应了一种纯粹的肉欲,尽管在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欲更乐于拜访味觉器官,尤其喜欢寻觅清凉。除了少女的吻,它还更渴望喝杯桔子饮料,游个泳,或者静静观赏那轮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剥净的水果,鲜汁欲滴,不过,我想呆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使我想到了波浪的凉爽——以摆脱那许许多多迷人的脸蛋(因为亲王夫人举办的不仅仅是夫人的晚会,也是少女们的聚会)不可避免地将给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严的德·福古贝夫人长着波旁家人的嘴脸,郁郁寡欢,没有丝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们并无恶意,都说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裤。不错,这话里的真实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德·福古贝夫人,简直是个男子汉。她天生就是这副样子,还是后天才变得如我看到的这股模样?这倒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是先天所生还是后天所变,反正都是大自然创造的最动人心弦的奇迹之一,尤其是后天的变化,如此奇迹造成了人类与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种假设——后来的德·福古贝夫人天生就是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够成立,那么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悲,又狠毒,给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伪装。不喜欢女色但又想改邪归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个未婚妻,壮实得象菜市场上的搬运工。倘若相反,这女人并非天生男人性格,那么便是她自己为讨夫君的欢心,甚或毫无意识地通过拟态,渐渐养成,就象有的花在拟态性作用下,给自己披上类似其意欲引诱的昆虫的外衣。她恨自己得不到爱,恨自己不是男人,于是便渐渐男性化了。除我们所关心的这一情况外,谁没发现有多少最正常不过的夫妻最终都变得性格相似,有时甚至互换了一副性格?从前有一位德国首相叫比洛夫亲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为妻。时间一长,在亲王身上,人们发现这位作为丈夫的日尔曼人渐渐养成了多么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精明,而亲王夫人却慢慢染上了德国人的粗鲁。姑且不提我们所描绘的这些规律的特殊例子,谁都知道有那么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他是在东方最享有盛誉的伟人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贯所在。随着他日渐成熟,衰老,一个东方人竟在他身上脱颖而出,绝没有谁怀疑这位东方人,谁见到他,都会为他头上少戴了顶土耳其帽而遗憾。
还是言归正传,谈谈那位公使的陌生风尚吧,我们方才提及他那遗传变异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养成,还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贝夫人成了一个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亲王夫人,她总是身着马服,不仅仅从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气概,而且还从不爱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恶习,在一封封说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些贵族大老爷之间的勾当。造成德·福古贝夫人一类女人身上出现男子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遭受丈夫的遗弃,为此感到耻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渐渐失却光泽。她们最终养成了丈夫所不具备的优点和毛病。随着丈夫日渐轻佻,愈来愈女子气,愈来愈不知趣,她们活象毫无魅力的雕像,变得男子气十足,而这种阳刚之气本应由丈夫来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