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第12/41页)

我在格特奥尔姆下车,沿着又陡又硬的洼路跑去,通过一道独木桥越过了小溪流,终于见到了阿尔贝蒂娜,她正在教堂前作画,教堂钟塔林立,象一朵带刺的盛开的红玫瑰。教堂大门上的三角楣匠心独远,浑然一体;石面浮雕赏心悦目,对称而出的天使栩栩如生,面对我们这一对二十世纪的青年男女,照例手秉大蜡烛,举行十三世纪的宗教庆典。阿尔贝蒂娜摊开画布,苦心临摹的正是这些天使们的形象,她仿效埃尔斯蒂尔的画法,大笔重彩,努力把握崇高的神韵,大师曾对她说过,这崇高的神韵使他妙笔生花,得以创造出这一对对标新立异的天使,与他所见到的任何天使迥然不同。她收拾好画具。我们俩互相依偎着,重新上了洼路,留下小教堂,让它得到安宁,就象没看见我们俩那样,让它倾听小溪永不停息的潺潺流水声。顿时,小汽车飞奔起来,不回原路,却改道送我们回家。我们从马古维尔—奥格约兹面前驶过。夕阳照在半新半旧的教堂之上,铺撒上一层经世不衰的美丽色泽。若想看清大浮雕的真面目,似乎非透过这层流动着的珠光玉液不可;圣母,圣伊丽莎白,圣若阿香,仍然在不可捉摸的急流漩涡中漂游,然而却滴水不沾,或浮游在水面上,或沐浴在阳光下。一座座现代塑像屹立在一根根大柱上面,从热浪滚滚的尘嚣中抛头露面,与夕阳的金帆齐腰。教堂前一棵大柏树活象祝圣场里的圣物。我们下车看了片刻,踱了几步。阿尔贝蒂娜对意大利草帽和绸巾(草帽和绸巾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舒服的感觉),如有手脚连身的感觉,绕着教堂走时,从中得到了另一种冲动,表现出懒洋洋的满足,在我们眼里,这神态优雅动人;绸巾和草帽不过是我们女友外在的新花样罢了,可我却觉得可亲可爱,我用目光追逐着草帽和绸巾在暮色苍茫中映在翠柏上的倩影。她本人是不可能自我欣赏的,但却意识到自己楚楚动人,因为她朝我笑了笑,弄了弄头姿,整了等头饰:“我不喜欢它,它修复过了,”她手指着教堂对我说,顿时想起了埃尔斯蒂尔论及古石雕美之珍贵和不可摹仿的言论。阿尔贝蒂娜一眼就看出是否修复过。真叫人不可思议,她对音乐的无知达到可悲可叹的地步,而对建筑艺术的鉴赏则胸有成竹。别说埃尔斯蒂尔,就连我也不喜欢这座教堂,教堂正面抹染夕晖展现在我的眼前,却引不起我的兴趣,我下来看看纯粹是为了讨好阿尔贝蒂娜。不过,我觉得,印象派大画师未免自相矛盾;为何对客观的建筑如此推崇备至,却对夕照中教堂的变容漠不关心?“不错,”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不喜欢它;可我喜欢它的名字奥格约兹,又娇又傲。不过,倒是应当请教一下布里肖,为何管圣马尔斯叫‘衣冠’。圣马尔斯。我们下次去吧,好不好?”她用黑眼睛望着我说,草帽压在眉眼之上,就象过去戴马球帽那样。她的面纱飘拂着。我同她一起上了汽车,真高兴明天能同她一起去圣马尔斯,冒着这炎炎盛暑,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一心只想泡在水里,只见教堂的两个古老钟塔,活象两条玫瑰色的鲑鱼,身披菱形瓦片,稍许向内弓曲,活灵活现,犹如披满鳞片的老尖鱼,身上长满了苔藓,红橙橙一片,双鱼看样子一动不动,却在清澈透明的碧水中浮现出来。离开马古维尔,为操近道我们来到十字路口,路口有一家田庄。阿尔贝蒂娜几次叫停车,请我独自一人去弄点苹果白酒或苹果甜酒来,拿回车来让她喝,人家肯定说不是汽酒,于是我们喝了个痛快淋漓。我们彼此紧紧依偎着。阿尔贝蒂娜关在汽车里,村民们轻易看不清她,我退了酒瓶;我们重新上路,似乎要继续我们这种成双成对的生活,他们可以想象,我们正过着恋人的生活,中途停车喝酒,不过是无足挂齿的一会儿功夫;倘若他们后来发现,阿尔贝蒂娜竟喝掉了她那一大瓶苹果甜酒,猜测也许就更走了模样;她那阵子好象确实忍受不了她与我之间保持着的距离,这种距离若在平时并不使她感到难受;她穿着布短裙,裸露的双腿紧紧地靠着我的双腿,她把她的脸贴到我的脸上,只觉得她的两颊一阵子苍白,一阵子发热,泛着红晕,兼有某种热烘烘到软绵绵的味道,就象近郊的姑娘们常有的那种表情。每到这种时刻,她的个性往往突变,嗓音立刻失去常态,发哑发嗲,言辞放肆,近乎放荡起来。夜幕降临。多么痛快,只感到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披着她的绸巾,戴着她的草帽,不由使我联想到,一路上遇见的对对情侣,不正是这样相亲相爱,肩并着肩形影不离吗!我对阿尔贝蒂娜也许有了爱慕之情,但又不敢让她有所觉察,我不露神色,即使我心里产生了这种爱,也不过是一种无价值的真实,可以在实际行动中严加控制;我总觉得,这种爱是无法实现的。它被排斥在生活场景之外。可我的嫉妒心老在作怪,它促使我对阿尔贝蒂娜寸步不离,尽管我知道,根治我的妒病的唯一妙方,就是与她一刀两断,各奔东西。我甚至可以在她身边加以验证,但我得设法不让那种在我心头唤醒妒火的情景重新出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天,天气晴朗,我们到里夫贝尔吃午饭。形如长廊的茶馆饭厅,玻璃大门敞开着,门外是一片接一片阳光镀金的草地,光彩夺目的大饭厅似乎与草地融为一体了。男招待长着玫瑰脸,梳了个火焰头,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中跑堂,但动作却没有往常快捷,因为他已不再是普通的伙计,而是跑堂的领班;但由于他活动符合自然,时而走远,在餐厅里,时而走近,但在室外,为那些偏爱在园中就餐的顾客服务,人们看他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到那儿,象一个跑动着的英俊天神的连环塑像,一串立在饭厅里面,只见楼内灯火通明,楼外绿草如茵,草地呼应着楼厅,另一串罗列于绿树荫下,沐浴着野外生活风光。他在我们身边应酬了一阵子。阿尔贝蒂娜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我对她说的话。只见她瞪大眼睛看着跑堂小伙子。有好几分钟,我顿感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却求之不得。只见他们眉来眼去,神秘莫测,当着我的面似乎有口难言,很可能是昔日约会隐私的继续,可我却被蒙在鼓里,也可能是他曾经给她暗送过的秋波的余波——这么说我已经成了碍事的第三者了,对第三者人们总是藏藏掖掖的。甚至当老板大声叫唤他,他应声离去后,虽然阿尔贝蒂娜仍在继续埋头吃饭,但看她那副样子,象是把饭店和花园只看作是那位跑堂的黑发上帝,在五光十色的背景下,里里外外现形的光明圣道。一时间,我寻思自问,她会不会跟他而去,把我一个人留下空守着饭桌。但没过几天,我就把这苦不堪言的印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决计再也不重登里夫贝尔,而且,虽然阿尔贝蒂娜让我放心,说她上次是第一次去里夫贝尔,但我还是让她许了诺,保证也决不再去里夫贝尔。我也否认了快腿跑堂的小伙子唯她是看,目的是让她不要以为,我陪伴她反剥夺了她的一次欢情。可我偶尔还是去了里夫贝尔,不过就我独自一人,酕醄痛饮,就象上次那样干。正当我喝干最后一瓶酒时,我看了看画在白墙上的蔷薇花饰,我把满心欢喜移向花饰。世界上唯有她为我而存在;我轮番用不可捉摸的目光去追逐她,抚摸她,失去她,我对前程麻木不仁,一心只关心我的蔷薇花饰,她象一只蝴蝶,围绕着另一只停落的蝴蝶翩翩起舞,准备与他在尽欢极乐的行动中了此终生。时刻可能选择得特别的凑巧,正好是要与一个女人绝交的时候,对这样一位女人,虽然我近来为她受尽痛苦的折磨,但绝不会因此求她给我一剂清凉油来慰藉我的痛楚,她们造成了别人的痛苦,却掌握着镇痛剂。这样出来蹓一蹓,使我的心平静下来,散散步,虽然我当时只不过把这当作是对第二天的期待,而第二天本身,虽然它激起我向往明天的欲望,但与第一天该不会有什么两样吧,即便是散散步,自有一番滋味,我举手投足的地方,阿尔贝蒂娜曾直奔这里,而我现在却没同她在一起,既没在她姨妈家,也没在她的女友们的家里。这般滋味,虽然并非出自内心的喜悦,而是因为烦恼的减轻,但却很强烈。因为事隔几天之后,每当我回味起我们喝苹果酒的那个农庄,抑或只想想我们在衣冠圣马尔斯前踱过的几步,记得阿尔贝蒂娜戴着无边女帽在我身边走着,她就在我的身边,这种感情顿时给整修一新的教堂那无动于衷的形象平添多少贞洁,以致阳光照耀的教堂门面也就自然而然在我记忆中站稳了脚跟,犹如有人在我们的心口上敷上一大帖镇痛药剂。我把阿尔贝蒂娜送到巴维尔,不过是要傍晚去找她,伸开手脚躺在她的身边,在夜幕的笼罩之下,在沙滩之上。当然,我并不是每天都看见她,但我可以告慰自己:“假如她谈到她的时间安排,还是我占据最多的位置”;我们一起接连度过了很长的时刻,弄得我日日夜夜如醉如痴,心里甜滋滋的,以至于,我把她送到巴维尔,她跳下汽车一小时之后,我在车上再也不感到孤独,仿佛她下车之前,就在车上留下几朵鲜花。我也许可以不用每天见到她;我会高高兴兴离开她,我感到,这种幸福的慰藉效果可以延续好几天。但是,当她与我告别之时,我听她对她姨妈或她的一位女友这么说:“那么,明天八点三十分见。不准迟到,他们八点十五分就准备好了。”我所爱的一个女人,她的谈话象一片隐瞒着凶流恶水的土地;人们随时都能感觉到,话里话外有一层无形的暗流存在叫人冷透了心;人们到处可以发现暗流无耻的渗水,但暗流本身则深藏不露。一听到阿尔贝蒂娜那句话,我内心的平静顷刻之间就被摧毁了。我想要求她第二天早上与她见面,目的在于阻止她去赴这神秘的八点三十分约会,他们竟当着我的面谈及这次约会而且用的全是暗语。头几次,她无疑得听从我,只是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她原来的计划;尔后,她兴许发现,我是存心要打乱她的计划;于是人家事事都瞒着我,我成了聋子瞎子了。但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我被排斥在外的这些盛会没什么了不起,大概是怕我觉得某某女客浅薄庸俗或令人讨厌,才不邀请我参加。不幸的是,这样的生活已经紧紧地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纠缠在一起,它不仅仅对我个人发生作用了;它给了我冷静;可对我母亲却造成了不安;母亲承认了她内心的不安,一下子又反过来摧垮了我内心的平静。我回家时高高兴兴,痛下决心随时结束眼下这段生活,我自以为了结这种生活全看我自己的意愿,没料到母亲听到我叫人让司机去找阿尔贝蒂娜,便对我说:“你花多少钱!(弗朗索瓦丝语言简明生动,说得更为有力:“花钱如流水。”)千万不要象查理·德塞维尼,”妈妈接着说,“他母亲曾说:‘他的手是只坩埚,银一到手就化了。’再说,我觉得,你同阿尔贝蒂娜出去也够多的了。我肯定告诉你,这已经过分了,即使对她来说,这也似乎是可笑的。这样能给你排解忧愁,我是很高兴的,我不要求你不再去见她,但到头来你们人见心不见不是不可能的。”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毫无大欢大乐——至少是感觉到的大欢大乐——可言,我本指望选择一个心平气和的时刻,总有一天加以改变,未曾想听妈妈这么一说,这种生活顿时对我来说反又变得不可或缺的了,因为这种生活受到了威胁。我告诉我母亲,她的话反倒把她在话中要求我作出的决定推迟了两个月,若不是她的这番话,这个决定周末之前也许就见眉目了。妈妈笑了起来(为的是不让我伤心),笑自己的劝告立竿见影产生了效果,并答应我不旧话重提,免得我又节外生枝。但自从我外祖母死后,妈妈每次禁不住发笑的时候,每每才笑辄止,最后竟痛苦地几乎咽泣起来,也许是因为自责暂忘而内疚,也许是因为即忘即忆,再次激发心病的大发作。她一回想起我们的外祖母,犹如固定的观念在我母亲心头扎根,总是给我母亲造成了一块心病,我感到,这次旧病未除,反增添了新的心病,这块心病与我有关,与母亲为我与阿尔贝蒂娜亲密关系的后果担忧有关;但她又不敢对我们的亲密关系横设障碍,因为我刚才已跟她摊了牌。但她似乎并不相信我不会受骗上当。她想起来了,多少年里,我外祖母和她没有跟我谈起我的工作,也没有谈起一条更有利于身体健康的生活规则,我常说,她们的一味的劝导,弄得我六神无主,妨碍我独自开始工作,而且,尽管她们默许了,我也没有把那一条生活规则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