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十章(第2/4页)

“但是打动玛蒂尔德小姐的,——七八年前她亲口对我承认的,那时她才十二岁,因为她是个有头脑,很有头脑的人!……”院士抬起眼睛望着天空。“这件政治灾难中打动她的,是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藏在河滩广场的一所房子里,敢于派人向刽子手索取她情夫的脑袋。当天夜里十二点钟,她抱着这个脑袋坐上自己的马车,到坐落在蒙玛特山冈下面的教堂里去亲手把它埋掉。”

“这是可能的吗?”深受感动的于连叫了起来。

“玛蒂尔德小姐瞧不起她的哥哥,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丝毫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服丧。自从这次著名的极刑以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对柯柯纳索的友谊,——这个柯柯纳索是意大利人,名字叫阿尼巴尔,因此这个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压低声音补充说,“照查理九世本人的说法,这个柯柯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11]最残忍的杀人犯之一……但是,我亲爱的索雷尔,您作为这个家庭的经常共餐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呢?”

“原来就是这个缘故,有两次在吃饭的时候,德·拉莫尔小姐管她的哥哥叫阿尼巴尔。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这是一个责备。奇怪的是侯爵夫人容许这样的疯狂事儿……将来谁做了这个高个儿姑娘的丈夫,有他的罪受呢!”

在这句话后面接着还说了五六句讥讽话。在院士眼里闪耀出的快乐和亲密的光芒使于连感到不快。“我们这两个仆人在讲主人的坏话,”他想。“但是出自这个科学院的人的口,我一点也不应该感到奇怪。”

有一天,于连无意中看见他跪在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他的一个在外省的侄子请求一个烟草税收税人的职务。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埃莉莎一样追求于连,晚上她使他理解到,她的女主人的服丧决不是为了惹人注意。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于她的性格深处。她真的爱那个拉莫尔,他是他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一位王后的心爱情夫,他为了想让他的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去。而且是怎样的朋友呢!一个是国王的亲兄弟,一个是亨利四世。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雷纳尔夫人一举一动里显露出来的那种无比完美的自然朴实;他在所有的巴黎女人身上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的心情稍微有一点儿忧郁,他就找不出什么话来好对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却是个例外。

从高贵的举止产生出的那种美,他开始不再把它看成是心胸的冷酷。他和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看过多比涅[12]的历史书和布兰多姆[13]的作品。“奇怪的读物,”于连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14]的小说都不准许她看!”

有一天,她向他叙述亨利三世[15]时代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眼睛里闪耀出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仰慕是真诚的。她是刚在莱图瓦尔[16]的《回忆录》中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的:发现丈夫不忠实,用匕首把他杀死。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照院士说来,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与友谊相差无几的态度跟他说话。

“我搞错了,”于连立刻又这么想;“这不是亲密;我仅仅是一个悲剧里的那种心腹人,是她需要说话。我在这个家庭里被认为是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看布兰多姆、多比涅、莱图瓦尔的作品。那样一来,德·拉莫尔小姐跟我谈起那些小故事,我就可以对其中的一些提出反驳意见。我希望从这个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态度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年轻姑娘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更加有趣了。他忘掉了他那个心怀不满的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很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发表的意见,跟她在客厅里谈出来的那些意见迥然不同。有时候跟他在一起,她兴奋,而且坦率,跟平时她那种如此高傲,如此冷漠的态度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神圣联盟[17]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耀着才气和热情的光芒。“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某一样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得到胜利而战斗,不是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一样为了卑躬屈节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一定同意,相比之下那时候的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所爱,而且能像他这样被人所爱也许非常愉快呢。如今活着的女人,有哪一个接触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会感到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