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十八章(第2/2页)

这种残酷的亲密关系延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玛蒂尔德有时候好像在寻找跟他说话的机会,有时候并不逃避这种机会。他们俩都好像怀着一种残酷的快感重新拾起的话题,是叙述她对别人怀有的感情。她向他讲起她写过的那些信,她甚至回忆信上有些什么话,整句整句地背给他听。最后几天她好像怀着一种恶毒的快乐心情注视着于连。他的痛苦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快乐。

我们看出于连毫无人生经验,他甚至没有读过小说。如果他稍微不这么笨拙,如果他能稍微冷静地对受到他如此崇拜而又向他说了些如此奇怪的知心话的年轻姑娘说:“请您承认,虽然我不如所有这些先生,可是您爱的却是我……”

也许她会因为自己的心思被猜中而感到高兴;至少成功完全取决于于连表达这个想法的技巧,和他选择的时机。总之,他能够很好地对自己有利地摆脱这个再继续下去,在玛蒂尔德眼里会变得单调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爱我了,可我崇拜您!”一天被爱情和不幸折磨得发了狂的于连对她说。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

这句话在一转眼间把德·拉莫尔小姐从跟他谈说自己心境中得到的快乐完全摧毁了。她已经开始感到奇怪,在发生这一切以后,他竟没有对她的叙述感到生气。在他说这句蠢话前,她甚至想象他已经不爱她了。“自尊心毫无疑问扼杀了他的爱情,”她对自己说。“他决不是那种人,看到别人喜欢像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泽努瓦那样的人胜过喜欢他自己,会处之泰然。可是他现在口口声声承认他们比他强得多。不,我不会再看见他跪倒在我的脚边了!”

前几天,于连陷在不幸之中,常常会天真地当她的面热情赞扬这些先生的许多卓越的优点。他甚至还把这些优点加以夸大。这种变化没有逃过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她感到非常惊奇,但是猜不出是什么原因。于连的狂热心灵,在赞扬他相信被爱上的情敌的同时,也享受到了这个情敌的幸福。

他的这句话,如此坦率,但是又如此愚蠢,在一瞬间改变了一切,玛蒂尔德确信他爱上她以后,立刻对他充满了鄙视。

这句笨拙的话说出口时,她正和他一起散步。她离开他,她的最后一眼表达出最可怕的鄙视。回到客厅以后,整个晚上她不再看他。第二天,这种鄙视充满了她的整个心田。整整一个星期,使得她把于连当成最亲密的朋友,并且从中得到莫大快乐的那种感情,完全不可能再有了。她看到他,会感到不愉快。玛蒂尔德的感觉甚至发展成为厌恶。她在见到他时感到的那种过度的鄙视,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玛蒂尔德一个星期来心里发生的所有变化,于连一点也不了解,但是他辨别得出她的鄙视。他很知趣,尽可能少地在她面前出现,而且决不朝她看。

他几乎可以说是强行不让自己见到她,但是,他这样做并不是没有感到极大的痛苦。他相信自己感觉到,他的不幸反而因此更增加了。“一个男人的心即使再有勇气,也不可能支持下去,”他对自己说。他把他的时间消磨在府邸顶楼的一扇小窗子跟前,百叶窗仔细关好,从那儿他至少可以在德·拉莫尔小姐到花园里来的时候看见她。

晚饭以后,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或者某一位她曾经在他面前承认从前她有过一点爱意的先生一起散步,这时他的心情又会怎样呢?

于连想不到会有这样强烈的不幸。他几乎要大声喊出来。这个如此坚强的心灵终于完全被搅乱了。

凡是与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思想,对他说来,都变得很丑恶。连最简单的信件他也不能够写了。

“您发疯啦,”侯爵对他说。

于连担心会被识破,推说自己有病,而且能够说得让侯爵相信。对他来说,幸运的是,侯爵在吃晚饭时拿他日期临近的那次旅行跟他开玩笑。玛蒂尔德明白这次旅行时间可能非常长。于连逃避她已经有好几天;而那些年轻人,虽然如此卓越,有着她爱过的这个如此苍白、如此忧郁的人所缺少的一切,却再也没有力量把她从她的沉思中拉出来了。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对自己说,“她会在这些把一个客厅里的目光都吸引住的年轻人中间寻找中意的人。但是天才的特点之一,就是不让自己的思想墨守凡人的陈规。

“于连仅仅缺少财产,而我却有,如果我做了像他这样一个人的终身伴侣,我会继续引起人们的注目,我在生活中决不会默默无闻。我的那些表姐妹害怕人民,连驾车驾得不好的马车夫副手都不敢训斥,我非但不会像她们那样不断地担心爆发革命,反而可以肯定会扮演一个角色,一个重要角色,因为我挑选的这个人有坚强的性格和极大的野心。他缺少什么呢?朋友吗?钱吗?我可以把这一切给他。”但是在她的思想中,她多少有点儿把于连当成这样一个低下的人看待,她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