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他的心最初并不明白不幸有多么强烈;他的慌乱超过他的激动。但是随着理智的恢复,他感到了不幸的深度。所有生活中的欢乐,对他说来,都消失了,他只能感觉到绝望用利爪在撕裂他的胸膛。但是谈肉体的痛苦有什么用呢?有哪种仅仅身体上感觉到的痛苦能和这种痛苦相比?

让·保尔[1]

晚饭的钟声响了,于连只有时间换好礼服。他发现玛蒂尔德在客厅里,她正在恳求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要他们不要到絮伦[2]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家里去度过这个夜晚。

她在他们面前表现得不可能更迷人,更可爱了。晚饭以后,德·吕兹先生、德·凯吕斯先生和他们的几个朋友来到。简直可以说,德·拉莫尔小姐在恢复对手足之情的尊重的同时,也恢复了对最严格的礼节的尊重。这天晚上虽然天气非常好,她坚持不肯到花园里去。她希望大家不要远离德·拉莫尔夫人坐的那把安乐椅。蓝色长沙发像冬季一样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玛蒂尔德对花园感到厌恶,或者至少她觉得它十分乏味。它跟对于连的回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幸会降低人的智力。我们的主人公居然干出了停留在小草垫椅子旁边的蠢事,从前正是这把小草垫椅子曾经目睹他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今天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他的在场就像没有被人注意到似的,也许比这还要坏。德·拉莫尔小姐的朋友中间,那些坐在长沙发上靠近他这一头的人,一个个都故意把背朝向他,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这像是一次宫廷上的失宠,”他想。他决定研究一下那些打算用轻蔑压倒他的人。

德·吕兹先生的叔父在国王身边担任要职,结果是这位英俊的军官跟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交谈者谈话时,开头都要加上这段有趣的特殊消息:他的叔父七点钟动身到圣克卢[3]去,晚上打算睡在那儿。这个情况好像是带着极其天真的神情顺便提出来的,不过每一次都提到。

用遭到不幸的严肃的眼光来观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于连注意到,这个可爱而善良的年轻人相信神秘原因具有极大的力量。如果他看见别人把一件稍微重要一点的事件的起因说得既简单而又十分自然,他甚至会伤心,会发脾气。“这多少有一点是疯狂,”于连对自己说。“这种性格和科拉索夫亲王向我形容过的亚历山大皇帝[4]的性格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可怜的于连待在巴黎的头一年里,他刚从神学院出来,所有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的风度,对他说来,都是如此新奇,完全把他给迷惑住了。他们的真正性格到这时才刚刚开始浮现在他眼前。

“我在这儿扮演一个可耻的角色,”他猛然间想起来。必须离开他的小草垫椅子,而又不可以显得太笨拙。他希望能够想出办法来,他要求被别的方面吸引住的想象力能够提供出什么新的东西。应该求助于记忆,在他的记忆里,应该承认,这方面的办法并不多。可怜的孩子还非常缺乏社会经验,因此他立起身来离开客厅时,显得笨拙到了极点,而且人人都注意到了。在他的整个态度里表现出来的不幸太明显,三刻钟以来他一直扮演这样一个地位卑下的讨厌者的角色,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甚至认为犯不上在他面前隐瞒。

然而他刚刚对他的情敌们做的那些批判性的观察,阻止他把他的不幸看得太严重。他有着对两天前发生的事的回忆来支配他的自尊心。“不论他们比起我来有多少优点,”他单独一个人走进花园时想,“玛蒂尔德却不曾对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做过她在我一生中肯对我做过两次的事。”

他的智力到此为止。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命运刚安排她成为左右他的全部幸福的绝对主人,他完全不了解她的性格。

第二天,他坚持要用疲劳来拖垮他自己和他的马。到了晚上他不再试图走近玛蒂尔德一直不离开的蓝长沙发。他注意到,诺贝尔伯爵在房子里遇见他时,甚至不屑于朝他看。“他一定用了惊人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他想,“他天生地那么彬彬有礼。”

对于连说来,睡眠也许会是幸福。然而,尽管他的肉体十分疲乏,一些太富有诱惑力的回忆开始侵入他的整个想象。他没有这份聪明能够看出,他骑着马在巴黎附近的树林里长时间地奔驰,只对自己产生影响,而对玛蒂尔德的心和头脑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是在把他的命运交给机遇去支配。

他觉得有一件事可以给他的痛苦带来无限的缓解。这就是跟玛蒂尔德说话。可是他敢跟她说话吗?

一天早上七点钟,他正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时,忽然看见她走进图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