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四十二章[1]
于连押回监狱以后,被关进一间专供死囚住的牢房里。平时他连最细小的情况都能够注意到,这一次却没有发觉别人并不是让他回到他的主塔楼上去。他心里在考虑,如果他有幸在最后时刻以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他会对她说些什么。他认为她会打断他的话,所以他希望头一句话就能把他的悔恨完全向她表达出来。“在干了这样一件事以后,怎样能使她相信我仅仅爱的是她呢?因为我想要杀她,毕竟是出于野心,或者是出于对玛蒂尔德的爱情。”
他躺到床上,发现被单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睁开了。“啊!我是做为死刑犯,关在黑牢里,”他对自己说。“这是公正的。
“阿尔塔米拉伯爵曾经讲给我听,丹东在处死的前夕,用他的粗喉咙说:‘这真奇怪,上断头台这个动词不可能有各种时态变化;我们可以说:我将上断头台,你将上断头台,但是我们不能说:我已经上了断头台。’“为什么不可以呢?”于连继续说,“如果有另外一个世界……说真的,如果我遇到的是基督徒的天主,那我就完了,他是一个暴君;因此,他满怀报复的念头,他的《圣经》里只谈到残酷的惩罚。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甚至从来不愿意相信有人会真心诚意地爱他。他是毫无慈悲心的(他记起了《圣经》中的好几个段落)。他将用非常可怕的方式惩罚我……“但是,如果我遇到的是费奈隆[2]的天主!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宽恕,因为您曾经深深地爱过……’“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吗?啊!我爱过德·雷纳尔夫人,但是我的所作所为是残忍的。在这件事上,也跟在其他事上一样,为了那些耀眼的东西放弃了质朴、谦逊的品质……“然而,又是怎样的前途啊!……如果遇到战争的话是轻骑兵上校,在和平时期,是公使馆秘书;接着是大使……因为我很快就可以熟悉国家事务……即使我仅仅是个傻瓜,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婿还怕有人跟他竞争吗?我干的任何傻事都能够得到原谅,甚至还会被认为是优点呢。一个有才华的人,在维也纳或者伦敦过着豪华的生活……“完全不对,先生,三天之内就要上断头台了。”
于连说完这句俏皮话,由衷地笑了。“确实如此,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两个人,”他想。“见鬼,有谁曾经想到过这个恶毒的想法呢?”
“好吧!我的朋友,三天以后就要上断头台了,”他回答那个插嘴的人。“德·肖兰先生将租用一个窗口,和玛斯隆神父一人一半。好,在这个窗口的租金中,这两位可敬的人物谁将占谁的便宜呢?”
他突然想起罗特鲁[3]的《汪赛斯拉斯》中的这一段:“拉迪斯拉斯:……我的心灵已经做好准备。
“国王(拉迪斯拉斯的父亲):斩首台也做好准备。把您的头放上去吧。”
“多么好的回答!”他想,接着他睡着了。早晨有人紧紧抱着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已经到时候了!”于连睁开惊慌的眼睛,说。他以为是刽子手抓住他。
这是玛蒂尔德。“幸好她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这么一想,他又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发现玛蒂尔德就像生了半年大病一样,变得很厉害,她真的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卑鄙可耻的弗里莱尔把我给骗了,”她绞着双手,对他说,她气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昨天发言时不是很漂亮吗?”于连回答。“我是即席发言,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说真的,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时候,于连玩弄玛蒂尔德的性格,冷静得就像一个在弹钢琴的、技巧熟练的钢琴家……“显赫的出身,这个优越条件我没有,确实如此,”他补充说,“但是玛蒂尔德的崇高的心灵把她的情人抬高到和她相等的高度。您相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他的法官们面前能表现得比我更好吗?”
玛蒂尔德这一天像住在六层楼上的穷姑娘一样,温柔得毫无一点做作,但是她不能够从他那儿得到更简单一些的话。他不知不觉把她从前常常让他受到的痛苦回敬给她。
“没有人知道尼罗河的源头,”于连对自己说,“人类的眼睛是没有可能看见处在普通溪水状态下的河中之王。同样任何人的眼睛也将看不到软弱的于连,首先是因为他不是软弱的。但是我的心容易被感动;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是用诚恳的语气说出来,就能够使我的声音打颤,使我的眼泪流出来。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不是因为这个缺点而蔑视我!他们以为我在求饶;这一点可是绝对不应该容许的。
“据说丹东在断头台下想起了他的妻子,十分感动。但是丹东曾经赋予一个充满着轻浮年轻人的国家以力量,并且阻止敌人来到巴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够干出什么事来……对别的人说来,我至多不过是一个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