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第6/7页)

他又坐到长凳上,精神衰颓,虚弱无力,对谁也不看一眼,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人们,陷入了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种印象;片刻的静寂。但一会儿又听到了笑声和谩骂声。

“他大发议论了!”

“他胡说八道!”

“是个官吏嘛!”

诸如此类的谈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美拉陀夫忽然说,他抬起头来,又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您送我回去吧……柯赛尔的房子,在院子里的那所房子。是时候啦……该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就想走,他自己也有意思要送他回家。马尔美拉陀夫的两腿比他的话语要无力得多,他沉重地压在年轻人的身上。有两三百步路。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感到惶恐。

“我现在不怕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了,”他不安地嘟哝说。“也不怕她扯我的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我的头发没啥道理!这话是我说的!如果她扯起我的头发来,那倒好些;可我不怕扯头发……我倒……怕她的那对眼睛……是的……那对眼睛……我也怕她那脸颊上的红晕……我还怕她的气喘……这种病人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呼吸是多么急促啊,你见过没有?……我也怕孩子们号哭。要是索尼雅不养活他们,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怕挨揍……先生,要知道,这样揍我不但没有使我感到痛苦,反而使我感到快乐。因为不挨揍,我甚至活不了。挨了揍倒好些。让她揍我吧,好让她出口气……这样会好些……就是这所房子。柯赛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很有钱……领我进去吧!”

他们走进院子,就上四楼去了。越往上走,楼梯上越暗。大概已经是十一点光景。虽然在这个季节里,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但上面的楼梯还是很暗。

在最高一层的楼梯尽头,一扇熏得乌黑的小门洞开着。一个蜡烛头照亮了那间只有十来步长的极其简陋的屋子;从过道里就可以看到整个屋子里的情形。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到处乱丢着东西,尤其是儿童的各种破衣服。后半间屋子用一条百孔千疮的被单掩遮着。被单后面大概摆着一张床。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旧不堪的漆布面沙发榻。沙发榻前面放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没有油漆过,也没有铺上东西。桌边上摆着一个铁烛台,插在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点完了。这样看来,马尔美拉陀夫是住在另一间屋子里,而不是住在那半间屋子里;可是他住的是条通道。通里边的笼子般的屋子的门半开着,这些屋子是由阿玛丽雅·李彼韦赫赛尔的——套房间分隔成的。那儿人声嘈杂,喧闹非凡。人们纵声大笑。他们大概在玩牌和喝茶。有时传出几句最下流的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身材相当高,体态匀称苗条,头发深褐色的,还很美,两颊当真泛出了肺痨病的红潮。她在那个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走着,两手交叉地按在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若断若续。她像在发烧,那对眼睛闪闪放光,但目光锐利而呆滞。这张肺病病人的、神色焦躁不安的脸被那在她脸上抖动着的残烛的光照映着,给人以痛苦难受的印象。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来,她约莫三十来岁,跟马尔美拉陀夫当真不相配……她没有听见,也没有发觉这两个进来的人。她大概想得出神了,所以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屋子里闷得很,可是她没有把窗子打开;从楼梯上飘来一股恶臭,但通楼梯的门没有关上;从里边那些屋子里,从那扇没有关紧的门里,飘出来一阵阵香烟的烟雾,她咳嗽起来,却没有把门掩上。那个最小的六岁女儿睡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坐了起来,浑身抽搐,把头埋进沙发榻。一个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子在角落里索索发抖,啼哭着。他大概刚挨过一顿打。大女儿九岁光景,个子高高的,骨瘦如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衬衫,裸露着的两肩上披了一件破旧的薄呢披肩,大概是在两年前给她做的,因为这件披肩现在连膝头也盖没不了。她站在角落里小兄弟的身边,用那细长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大概在安慰他,凑着他的耳朵悄声说着什么,用各种办法哄他别哭,但是她那对乌黑的大眼睛却恐惧地望着母亲,这对眼睛在她那瘦削的惊惶不安的脸上,显得更大了。马尔美拉陀夫没有走进屋子里去,在门口跪下了,却把拉斯柯尔尼科夫推到了前面。他老婆看见一个陌生人,惘然在他面前站住了,但刹那间就醒悟过来,仿佛在思索:他进来要干什么?但是她立刻就想到了,大概他是到别家去的,因为他们的屋子是一条通道。想到这点,她就不再注意他。她走到过道门口,想把门掩上,一看见丈夫跪在门限上,突然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