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第5/9页)
“这不是一桩罪过吗?”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指指临终的人,嚷道。
“也许那些无意中闯了祸的人愿意赔偿你们的损失,至少会按他的收入给予赔偿的……”
“您不明白我的话!”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把手一挥,恼怒地嚷道。“他们为什么应该赔偿?要知道,他喝醉了,他自己滚到马蹄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有收入,只给我们带来了痛苦。要知道,他是个酒鬼,所有东西都被他换酒喝了。他常常偷走我们的东西,跑到酒店里去,他们和我的生命都被他在酒店里给毁了!谢天谢地,他快要死了!可以少受些损失了!”
“在临终的时刻应该宽恕他,可是说这样的话是一桩罪过,太太,这样的情感是极大的罪过!”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忙乱地服侍着病人,端水给他喝,给他抹去头上的汗和血,摆正枕头,只偶尔抽空掉转脸去跟神父谈几句。现在她几乎发狂地突然向他扑了过去。
“唉,天哪!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宽恕!如果他没有被轧伤,今天就会喝得烂醉回家。他只有一件衬衫,而且已经穿旧了,穿得破烂不堪了,他会倒在床上死睡不醒,可我得洗衣服洗到天亮,洗他的破衣服和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外晾干,天一亮,我就坐下来补缀——这就是我夜里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说宽恕!我已经宽恕他了!”
一阵长久的、怕人的咳呛打断了她的话。她往手帕里吐了一口痰,拿给神父看,另一只手痛苦地按住胸口,手帕上沾满了鲜红的血……神父低下头,不说话了。
马尔美拉陀夫已经咽着最后一口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脸,她又俯下身去看他。他一直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他使劲地转动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起话来;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心里明白,他在要求她宽恕,立刻命令地向他叫道:“别说啦!不用说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话!……”病人不说话了;可是,这当儿,他那溜来溜去的目光落到了门口,他看见了索尼雅…… 他一直没有发觉她:她站在角落里阴暗的地方。
“这个是谁?这个是谁啊?”他突然声音嗄哑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神色惊慌,目光非常可怕地望着站在门口的女儿,一边使劲地支起身子。
“躺下,躺一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
可是他用一只手勉强地支撑着身子。他疯狂地、目不转睛地把女儿打量了一会儿,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从来没见过她穿这样的衣服。他忽然认出了她,这个遭人歧视、悲痛万分、装束入时而内心羞惭的女儿。她顺从地等着轮到她跟临死的父亲告别,脸上流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索尼雅,我的女儿!请你原谅!”他叫道,想把手伸给她,但是一失去支撑,身子就从沙发上摔了下去,脸朝下掉在地板上。他们急忙跑过去把他抬起来,放到沙发上,但是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索尼雅有气无力地大叫一声,跑过去抱住了父亲,一动不动地拥抱着他。他死在她的怀抱里了。
“他达到目的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着丈夫的尸体,叫道。“嗐,现在我该怎么办呀!我拿什么来埋葬他!明儿我拿什么给他们,给他们吃啊?”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对她说,“上星期,您这个死去的丈夫把他的生活和境况全都告诉了我……真的,他怀着热烈的敬意谈到了您。从那天晚上起,我知道了,他对你们是多么忠诚,特别是对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尊敬您,爱您,尽管他有个不幸的弱点;从那天晚上起,我们交了朋友……请允许我现在……聊表心意……对我的亡友尽一份绵薄的力量。这里是……二十个卢布,请收下,我想:如果这几个钱对你们有所帮助,那么……我……总而言之,我还要来的,我一定要来的……我也许明儿再来……再见!”
他快步走出了屋子,尽快地挤出人丛下楼去了;可是他在人丛里突然碰到了尼柯季姆·福米奇,他因获悉发生了车祸而要来亲自处理。自从在警察局里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们没见过面,可是尼柯季姆·福米奇却立刻认出了他。
“啊,是您?”他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大夫来过了,神父也来过了,应办的事都办了。您别惊动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本来就有肺病。您要尽力安慰她……我知道,您好心肠……”他直瞅着他的眼睛,微笑地补充说。
“您身上怎么有血迹,”尼柯季姆·福米奇说,在灯光下,他看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坎肩上有几点鲜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