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第5/6页)

拉斯柯尔尼科夫忧伤地不说话了,低下了头;他沉思了很久,末了,又冷笑一声,但这一笑是短促而悲哀的:“哎呀,不用啦!”他说,仿佛对波尔菲里已经绝对不能隐瞒了。“不值得!我压根儿不需要你们减刑!”

“我害怕的正是这点!”波尔菲里兴奋地仿佛身不由己地嚷道,“我害怕的正是您不需要我们减刑。”

拉斯柯尔尼科夫忧伤地而且意味深长地把他打量了一下。

“哎哟,您别厌世!”波尔菲里继续往下说。“您还大有前途呢。怎么不需要减刑,怎么不需要!您这个人没耐心!”

“大有什么前途?”

“生活嘛!您算是什么预言家,您知道得很多吗?凡祈求的,就得着〔8〕。也许这正是上帝对您的期望。您不会坐一辈子牢……”

“会减刑……”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了。

“怎么,您害怕的原来是资产阶级的耻辱?这也许是,您自己并不知道您害怕的是什么——因为您还年轻!可是您还是不应该害怕或者羞于自首。”

“哎——呀,这算得了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鄙夷而厌恶地嘟哝说,仿佛不屑一谈似的。他又稍微欠起身子,好像要上什么地方去,但显然很失望地又坐下了。

“的确算不了什么!您丧失了信心,您以为我粗俗地恭维您;您已经活得很久了吗?您懂得很多事情吗?您想出了一套理论,但是您害臊了,因为这个理论破产了,而且也不是很新奇的!结果证明这是卑鄙的,事实如此嘛;但是您到底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蛋。您压根儿不是这样的坏蛋!至少您没有把自己哄骗很久,您一下子就碰了壁。我把您当作什么人呢?我认为您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哪怕挖出他的肠子,他还是站着不倒,含笑地望着刽子手——只要找到信仰或上帝。您找到,就能活下去。第一,您早该换一下空气了。嗯,受苦也是一件好事。您去受苦吧。米柯尔卡想要受苦,这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您别卖弄聪明了;投身到生活中去吧,别考虑啦;别担心啦——会把您送到岸上,让您站稳脚跟。送到什么岸上吗?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大有前途。我知道现在您会把我的话当作训诫记在心里的;您以后也许会想起来的,有一天会对您有用处的;我是为这个缘故才说的。幸好,您只杀死了一个老太婆。如果您想出另一套理论,也许您会干出要坏一万万倍的事来!您也许还得感谢上帝呢;您怎么知道:也许上帝正是为某件事而保护着您。可您有一颗伟大的心,不必那么害怕。您害怕即将到来的伟大的赎罪吗?不,害怕是可耻的。您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那就得坚强起来。这是正义。您要干正义所要求的事。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说实在的,生活会带您前进的。以后您会恢复自尊心的。现在您需要的只是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怔了一下。

“您到底是什么人,”他叫道,“您算是什么预言家?您站在什么样的庄严肃穆的高处向我郑重地宣布大智大慧的预言?”

“我是什么人啊?我是个没有前途的人了,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我也许是个有感情的和有同情心的人,也许有某些学问,但已经到了顶啦。可是您——那是另一回事:上帝给您安排了生活(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您的一生也会像过眼烟云,不留一丝痕迹)。如果您变为另一类的人,那又怎么样呢?您有那样一颗心,不会留恋舒适的生活吧?嗯,也许很久没有人会看见您。问题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您本人。您要做个太阳,大家就会看见您。而太阳首先应该是个太阳。您干吗又笑啦:我说话像席勒吗?我敢打赌,您以为,现在我在恭维您!嗯,也许我当真在恭维您。嗨!嗨!嗨!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大概不相信我的话吧,甚至永远不会十分相信的——我承认,这是我的怪脾气;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我这个人卑鄙到什么程度,正直到什么程度,您大概能够判断吧!”

“您想什么时候逮捕我?”

“我能够让您再自由行动一天半或两天。您想一想吧,亲爱的朋友,您要祷告上帝。对您会更有好处,真的,会更有好处。”

“万一我逃跑了呢?”拉斯柯尔尼科夫问,不知怎的,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不,您不会逃跑的。村夫俗子才会逃跑,时髦的教派信徒才会逃跑——他们都是别人思想的奴隶——因此只要让他瞧瞧指尖,像海军准尉窦尔卡〔9〕那样,不管您要他怎样,他都会相信您一辈子。可是您不会再相信您自己的理论了——您带什么东西逃跑呢?您在逃亡中干什么呢?逃亡是卑劣的而且困难重重。可是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需要适当的环境。您会有什么样的环境呢?如果您逃跑,您会回来的。没有我们,您就不能活下去。假如我把您抓起来——您坐一个月、两个月或三个月牢,会突然间记起我的话来,您会招认的,连您自己也会觉得出乎意外。一小时前您自己也不知道,您会来自首。我甚至相信您‘决心要受苦’;您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可是您会得到同样的结论的。因为,罗季昂·罗曼内奇,受苦是伟大的事;您别看我发胖了,这没有关系,一切我还是知道的;在受苦中会产生一种理想,这话您可别讥笑。米柯尔卡是对的。不,罗季昂·罗曼内奇,您不会逃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