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第4/4页)
血甚至涌上了他那苍白的、倦态可掬的脸,但是发出最后一阵感叹的时候,他无意中跟杜尼雅的目光碰上了,在她的目光里,他看出她为他这么痛苦,不由地抑制住心头的激动。他感觉到,他到底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很不幸。这无论如何是他引起的……“杜尼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请原谅我吧(虽然我是不能宽恕的,假如我有罪)。再见啦!我们不要争吵啦!我该走了,是该走的时候了。我恳求你,你别跟我走,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现在你走吧,立刻去陪伴母亲。这是我对你的恳求!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永远不要离开她;我使她惊慌不安。她大概会受不了的:她会死掉,或者会发疯,你要陪伴她!拉祖米兴会跟你们在一起;我跟他说过了……你别为我哭:我要一辈子努力做个勇敢而正直的人,虽然我是个凶手。也许你有一天会听到我的名字,我不会使你们蒙受耻辱的,你瞧着吧;我还要让人瞧瞧……现在暂别,”他赶忙结束说,当他说着最后几个字并许下他的诺言的时候,又发觉杜尼雅的眼里含有一种奇怪的眼神。“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别哭啦,别哭啦;我们决不会永别的!……啊,对了!等一等,我忘了!……”
他走到了桌子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蒙着灰尘的书,打开书,取出了夹在书页里用水彩颜料画在象牙上的一个小小的肖像,这就是女房东的女儿,他从前的死于热病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脾气古怪、一心想进修道院去做尼姑的姑娘的肖像。他端详了一会儿这张富于表情的、病容满面的小脸蛋,吻了一下肖像,就交给了杜涅奇卡。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跟她谈过很多次,只跟她一个人谈的,”他沉思地说,“后来那么荒唐地实现了的事,我多半告诉过她。你别担心,”他对杜尼雅说,“她跟你一样,也没有表示赞同。我很高兴她已经不在人世。重要的,重要的是在于,现在一切会发生新的变化,会折成两半,”他忽然叫道,又烦恼不安起来。“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我对那种变化有准备吗?这是我自己的愿望吗?他们说,我必须去受苦!为什么、为什么去受这些没意义的苦?服完二十年苦役后,苦难和痴愚会把我毁掉,身体会衰弱得像老头儿一样,那时我会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受苦是为什么?当时我为什么要活命?为什么我现在同意去过那种生活?啊,今天,天蒙蒙亮,我站在涅瓦河畔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是个卑鄙的东西!”
兄妹俩终于走出来了。杜尼雅很痛苦,可是她爱他!她回去了,但是走了五十来步路,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还看得见他。可是,他走到街角上,也回过头来了;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碰上了;但是,发觉她望着他,他不耐烦地甚至恼怒地把手一挥,叫她走,而他自己就急遽地转过街角走了。
“我可恶,这我知道,”他暗自想,过了一会儿,他因为向杜尼雅做了个恼怒的手势而惭愧起来。“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爱我,既然我不配他们爱!啊,如果我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谁也不爱我,那我决不会爱任何人!这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我很想知道,难道在未来的十五年或二十年中,我会变得很柔顺,会对人们低首下心,会在话语里常常自称为强盗吗?对,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现在要把我流放,他们非这样做不可……现在他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就其本性来说,他们个个都是坏蛋和强盗;更糟的是,他们也是白痴!如果我的流刑获得赦免,那就会引起他们的义愤而骚动起来!啊!我多么憎恨他们啊!”
他深思起来:“有什么办法能使他终于对他们都服服帖帖地低首下心、心悦诚服!嗯,为什么不应该呢?当然,应该如此。难道二十年不断的压迫不会把我折磨死吗?水也会把石头滴穿的。既然如此,还活着干吗?既然我知道,这一切完全会像书本里所描写的那样,那么我现在去自首干吗!”
从昨天晚上起,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已经有百来次,但他还是去了。